读唇术(组诗)
● 北 野
1、小瓷匠
宣德年间,我是捏泥炉的小工匠
脸颊涂着黑釉,器官都被锻打
手足描了金漆,是脱胎换骨的模样
几块散银子在身后喊
“碎了,碎了”,我的手就在
泥里抖成了一团。薄纸一样的
身子,瞬间映出了松竹和梅花
而落叶下,那些冰凉的鳞片
并不知道墙壁上的玄窗
正卧着失神的书生和半夜的月亮
并不知道游入溪水的道路
正被枝头上涌出的女儿隔开
喜欢把山冈变成阡陌的人,也喜欢
把凶狠的兵器,变成牧笛的长腔
“这乱糟糟的世界,每一刻
都记着我的荣耀和衰败”
仿佛一场猜谜游戏,多少年后
我仍被一个扮做专家的老头
用纸币敲着额头说——
各位看官,这个人,仅仅是传说
2、春天或感恩
春夜,母亲和孩子都复活
而我是另一个人,我在泥土里
有簇新的面孔,有短暂的
柳堤、甜蜜的白杨。坡顶的
桦树,在等着纸上的阴影
我们谈论的,都恍惚存在
我们担心的,都伤心如落英
即使月光也顺着风声奔跑
但风声,都坠入了你的发丝
房子盖得太快,蜜蜂的家族
正在分居,她们的孩子
向远处搬运着蜜糖和宫廷
狐狸熟悉“阡陌和命运”
但狐狸仍然对无边的旷野
怀有隔世的忧愁
燕子在空中捉水晶,蚯蚓在
泥土里,翻找磷光闪闪的星辰
离人有云的腰,也有雨的泪
他把自己升上寂静的树冠
一个人无声地看着远处
好在我们,彼此还都有
许多机会,有机会相爱,有机会
在镜中分身,感谢这个春天
仍然允许我们,暂居
人间,继续虚度着幸福的光阴
3、碎骨蛇
一个如此儒雅的男人,面目温暖
长衫锦绣,竟然全身散发着
刺鼻的雄黄味,我熟悉他的色泽
也熟悉他晶莹剔透的心
除了我的身体,他被春风吹歪的
影子,在幽蓝的山海之间
是最令人倾心的白塔和波纹
我想通过风来席卷,我想通过
内湖,找见飞翔的云
盛夏偶尔浓墨,偶尔淡墨
都是缱绻又无情的命运
清晨的小桥如此易碎,像闪电
撕裂的海景,只有心胸广阔的人
才会像誓言一样不被击碎
美人和白马互相幻化,蛇妖
与书生,在水底分身;我的天啊
这冤家一去,就是死与生
梦醒时刻,已是人老珠黄年纪
有的人,已经不知道塔下
仍然有一个怅然若失的女子
在天天练着青春的腰身
4、洗冤录
守墓者,在夜色里
不需要有所准备
新死的人,只要信守承诺
就赐你泥土和沉睡
像报纸上的旧消息
偶尔想起,就轻轻翻动
翅膀合起暮色的时候,蝴蝶
在遗忘中醒来,双眼含泪
细腰的蛇精,已经感动了
整个春天,但她仍然不能感动
冷漠的出家人,每一次心愿破碎
它都在人群里脱一层皮
提着水罐上山的女子
有知更鸟的金嘴唇
有月光的脚,和歌声里的白银
有朝不保夕的爱情和命运
今夜,每一扇窗户都探出
一个面孔,说:“你好
让我们腋下生出羽毛
让我们在大地上打着赤脚
让春风,吹皱额头”
千里之外,一个刚刚过了
新婚之夜的人,正埋伏在月亮里
他要把爱情的宫殿埋上炸药
彻底炸毁这个幸福之恶的源头
而琴木,在风中吞下了
许多心,这有它的声音为证
它用琴师的嗓子说:
“我胃里跳来跳去的那些人
都有亡魂的诡计和身影”
5、 家族孽运记
沸水里现出小恶,相互是——
鲜红的虾,渔人的灰身子
砍樵的弱汉从飞奔的狐狸身上
看出了前世的幻影
变好的屠夫,沿着归途
一次次救起昏迷的蛇
而圣旨在平原上肆意传递
它还无法涉足我的耕读生活
某妇在草庵里嗷嗷叫
诞下一群歪瓜裂枣的小妖
一个做了道士的恶徒
一个披了菩萨的长命锁
还有几个活到中途,真的
活不下去了,就在寨中举义
但头颅瞬间都被削掉
烂西瓜一样悬于城门之上
官吏和鬼子都是一样的
用刀尖逼着种烟土,逆风中的
身体,被刀刻得和鬼魂一样
只有我是个异数,到今天
仍然一个人写诗,但文字惶恐
有多少人命里的焦灼
夜里翻谱牒,乱纷纷都是
旧容颜,一群惊慌失措的族人
仍然是被摧毁的碎片
我仅仅把自己的完整留到今日
尽享纸上的物质和岁月
偶尔露出纨绔子弟的逍遥模样
6、月亮的旷野意义
垂柳并不杀人,它贡献的
月亮暗淡下去,几乎让占据了
抒情角色的人,突然就
耗尽了仅有的月光
几条河堤挤在一起,隐身的
都是郁郁寡欢的脸庞
那个喝凉水都说幸福的人
把旧钟表擦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跳上屋顶,向天空讨债
他把贫寒的铁皮桶敲得当当响
我已经不能分辨这些言论
只说:为了爱
就让我们自戕一回吧
就像跳进舞台的人,突然就
有了几个退出的身体一样
对岸懂得用凉水切割
但对岸并不懂得夜空已经
备下了爱的洪荒。我返回视野
那个巨大的世界啊,像一场
浩荡的感恩或谢意,它们
轰隆隆地碾过我寂静的胸膛
7、秋天的事情
今年银杉籽仿佛丰收,鸟雀在
那里欢腾,那几乎是蓝天的边沿了
白云之上,三五个果实的神
在出没;还有白皑皑的雪山被吸引
它们盖了一层旧雪,又一层旧雪
怀着上千年深远的光明
我在树冠上坐着,一阵风
就可以吹走,适宜哪一段规律
就被哪一个世界带领吧
远处的枫树,白蜡树,皂角树
都能区分出幸福的庄园和石头
也能区分出丧仪和喜庆之礼
它们红艳,热烈,凋零
各有隐秘的路数;大地上的
粮食,也在慢慢成熟
它们危机四伏,风起云涌
像失去信仰的样子
这也符合神对某些真理的描述
而指望悬铃木长大的人,也
指望命运里的灰尘快速堆成山峰
仓鼠收集的坚果,闪闪发亮
它们深藏于地下,这甜蜜
而广大的仓廪啊,像辽阔的
夜色里那些沉睡的星辰
在这个秋天,只有我心事空茫
在落叶上徘徊不止,如一只
孤雁,怀着云霓流浪的心情
而琴瑟零乱的浓荫下,童子
一遍遍问师父——“今日娑婆树
几年为一春?”师父无言
眼神迷茫如北方寂寥的长空
8、燕山是一座石头教堂
像黑暗的空巢,像哀伤的
花园——如果我有空巢和花园
我愿意它装满颓废和凶悍的光
如同一个老园丁,他的身体
也衰败得像一座秋风中的花园
那些落叶露出了他的破碎和荒凉
我愿意他选择一个秋日
慢慢熄灭,像渐渐远去的钟声
或钟声内部越积越厚的黑色
湖水和月光也将安眠。骏马
在疾飞,草原刚刚经历了一场风霜
而人群和鼹鼠正备下过冬的食粮
燕山上的石头沿着悬崖滚落
你以为听到的回响是来自人间吗
不,它仍然是冲进了堕落的天堂
尖锐的尘世,以消逝为美
衰老的母亲以泪水为美
以早夭的儿女为远方的眺望
一万里的旷野,像深渊里的
迷雾,它覆盖了我心底的世界
也覆盖了我慌乱的故乡
如果我有幸被一只孤雁的翅膀
所追赶,哦,这黑色的闪电
击穿我吧,我这漏洞百出的心脏
9、秋风刮过燕山
从云中滑落的枯枝,人影
不在上面,树叶也不在上面
我的佛啊,它们去哪里了
山峰如同上帝腐朽的指尖
想起腐朽来得这么快
我来生准备的那些还有用吗
那些寂静与冷漠的山岚,如果
我在它面前,还要再坚持几十年
佛啊,收敛我的锋芒和贪婪吧
让我安静下来,深深地安静
像瞌睡中的智者,或远行人心中
那缕轻轻飘动的孤烟
10、读《聊斋》识众女鬼
婴宁,小倩,十四娘,红玉
鸦头、青凤、娇娜、莲香
粉蝶,阿宝,小谢、梅三娘
小曼,小翠,方舜华
宾娘、胭脂、贾双双,林卿兰
小乔、窦女和云翠仙……
她们都有花朵的真身、狐狸的尾巴
鬼魂的绿脸,落英的残红
乖乖女,复仇女神,薄命人
或是命运里的悍妇——躲在书斋里
读青灯下的古卷,站在树顶上
眺望悲伤的来生。而在窗棂下
发抖的弱女子,昨日还在婚床上
满脸羞红,今天就变得毫无希望了
惆怅的夜幕下,一会儿变成哗哗响的
树叶,一会儿变成追风的鬼魂
只有不舍生死的狐狸,才沉迷于
人鬼未了情。活着的清规戒律
是一个囚笼,只有前世的冤家
才会爱上那些痴傻的妖精
几百年后,果然有更多流落荒野的
孤魂,借着爱情的名义
重新起死回生。即使元阳泻尽
也愿与鬼魂交,这并非夜晚所迫
“如果没有女性,我们将失掉生活中
百分之五十的真,百分之六十的善
百分之七十的美”,在寂静的郊外
我们偶有不顺,既可“发冢见尸”
又可“迫母命,漫相随”
“非孟生,死不嫁”,腐朽的廊檐下
突然有人高声逼问。“其值几何?”
整个尘世,都为之震动
不管是市井无赖,还是“豺鼠子”
学究,这个孤零零的荒野啊
有“士为知己者死”的笨蛋书生
也有“女为悦己者容”的痴心女鬼
滴溜溜乱转的树冠,活活都是
丧命的青冢。含羞的清风,怀孕的
白骨,莲步和绣鞋……都漂浮在空中
抱着萤囊的女子在向上飞,撞上
剑囊的女鬼,突然身心俱碎
只有孤身走入旷野的人
才偶尔生出一颗不回头的心
11、哦,乌鸦
它们,爱着空旷的田畴,低垂的云朵
爱着它们回到现实的身子
和躲在影子中的未来
如果有慢慢想起的月光
就让她,照亮它们互相赏赐的羽毛
如果睡眠,头顶的星辰也降下
单薄的黑色,包括它们说话的声音
也将变成盖住脸孔的草帽
郊外的麦茬地埋着籽粒和药片
或成为它们沉默与易碎的理由
或被人类当成凶恶的神迹
但我仍然迷恋它们,一代一代的
生活,由此让自己变坏、垮掉
哦,幸福的乌鸦,亡灵的肉体
在喧嚣的人群里,它们
为逝者飞翔,这多么重要!
12、立秋记
肉里住着剃刀,而符咒
正解开辫子,额头上
渐渐形成的幻觉,冒出烟雾
这是无法拦住的秘密
我们不计算它消逝的身子
我们只确定它缥缈的声气
而失去青春的人
要用落花比喻这一日
而赢得幸福的人
要用颤抖的裸体引入末日
而我,多像那迫不及待的
海水,要在大地上把自己煮沸
卷进体内的浓荫,仿佛
翻滚的礁石,而从水里
掏凶器的人,却说:
“这波涛,偶尔是落照
这仪式,偶尔是虚拟”,由此
我有理由变得脆弱和颓废
或如夜色里坍塌的长堤
现在,我正从秋风中
恢复过来,如同我灰尘中的
身子,正与我自己相遇
13、幻僧传
梅是僧,竹是另一僧
在这座山中,一个
冒冒失失,一个睡如安静
这样的安排,不是偶然的
它们都熟悉命里的目标
要何时才能露出刻薄的指尖
像熟悉朝朝暮暮的云烟
妙在触角是无言的
它们的痴迷是秘境里的痴迷
水晶的宫殿建在白云上
佛陀的莲花,安在淤泥下
常人仍用这个世界
照着它们波纹起伏的脸孔
一个人去往春天的山顶
不需要在途中结伴,而学习
重生的人啊,正在挣脱罪恶的羁绊
但我,并不热衷这些寒苦
我只需居于镜中枝头
完成今生怒放的夙愿
这样的机会快来了吗
谢天谢地,我慵懒的沉睡
为此虚度了多少流年
14、要有光
梦里见狂飙席卷世界
醒来感觉尘世仍是一片
死寂的泡沫。我毫不怀疑
现在的人类,一直在
过着喧闹而绝望的生活
“波浪起源于众神的疑虑”
而上升的一切必将跌落
“记住一个动物的眼神”
就等于救起别人一次
也等于让自己失而复得
这里的莲蓬,都绿得孤立
每一盏上都站着一个身影
着袍袖的人依依呀呀
用羽毛遮着妖媚的脸颊
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
在白云里,我们要过到永恒
她们仿佛比我们更知道
这个结局,所以她们在无声的
夜晚,谢落如悲伤的雪花
当监狱混同于人间,当
幼稚园和钢铁堆放在一起
当文明侵袭了我们大部分生活
我们的未来已经形同虚设
我们在黑夜里,分辨着彼此
我们需要光,我们说——
“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有了我们肚腹里滔滔不绝的黑色
15、鬼行船
空着肚腹的人,躬身迅跑
他身影无声,唰的一下闪过
所谓流水的夭桃和火烧的汁液
都是往事的一部分
一个人诞生之前,曾用
父母的名义交恶,天翻地覆的
折腾,一些器官飞升
一些器官坠落,剩下的脱身
而出,是一个血淋淋的
来避祸的妖魔,“云是元观察
水是潜行者”,由风解析的世界
只有睡不醒的你和我,只有
在场的死魂灵,说:我们
是未来的主人,而那些
旧衣服里的肉,谁会再次遇到?
所幸月色加宽了这条河道
而我的手正好摸到对岸
摸到不同的坟墓和对饮的额头
它们混居在白炽灯照亮的城市
和黑暗的乡村中间,如同
一堆发霉的菠萝,而我的胳膊
突然有了高处腐朽的味道
在溃烂而密集的脚步里
我瞬间就丧失了眺望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