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
我从未写到过巢
我看到,梦到,就是从未写到
其实在高高的树顶它一直存在
在春天,它藏匿了一场婚礼
一场喧哗的啁啾
我为什么一次也没写过这
啁啾的巢?
在冬天,它整个裸露出来——
它是空的,像长在树顶的
一个思想
看上去空洞,又那么轻盈
冬雨中的香樟树
一棵把冬雨当作冷水浴
耐着性子洗濯枝叶的香樟树
自有耐人寻味的秘密
虽也有和松树一样的遭际
却并不和松树分享
不堪承受的溢美之重
即使在冬雨中,它仍然是轻盈的
它抱怨过什么吗?没有任何表征
证明它内心曾有怨愤
自然所赐的任一遭际
它似乎都当作了
一种不容挥霍的享受
一阵风吹雨过
它瑟瑟瑟瑟瑟瑟瑟地
耐心洗濯
粘惹在身的尘埃
它内心是悲是喜,不用妄猜
只看它在冬雨里也没有
散失掉一点雍容和美
只偏偏欢喜这
洗冷水浴的香樟树
等雪
不管你来不来,今夜
我等你。沏一壶茶在窗前
我等你。翻出过去的日子写给你的诗在灯下
我等你。吟哦上几行旧句子
啜上几口酽茶,我等你
重温着你融化在我额头的凉
又复习着你堆积在我心头的暖
你无声息的舞蹈
朦胧地回放在我的记忆里
你无声息的音乐
也依然微微震颤着我的耳膜
我在江南,和江南一起
耐着性子等你。像一株腊梅一样地
寂寞等你;像一片竹园一样地
翠绿等你;像一泓姓西或者
姓瘦西的湖水
静默静默静默地,等你
你迟过了年头,我却更欢喜
因为你来时,我可唤你春雪
寻梅
只在这彻骨的寒气里
寻你;也只有在这彻骨的寒气里
才寻得着你
寻你,并不为把昔人对你的赞美
在千遍万遍之上
再重复一遍
寻你,只为证明一个判断
喏,其实是寒冷催开了你
也只有寒冷能催开你生命的光华
你素面纯净,心地应更澄澈无比
你自有分寸
任异类的蛊惑彼伏此起
寒冷,和你低调的明艳
终究是天地间一种特别的孪生——
它以你的有形为形而你
用自然怡然的绽放
证明寒冷自有它本质的意义
你和寒冷互为证明,故而拒绝一切非议
致绿梅
我必须首先向自己的内心保证
我所见的,只是一粒粒饱满的绿,在料峭的
潮湿的风里,轻轻颤栗
我必须向你坦陈,因为惊讶我忘记了赞美
而这恰恰避免了
一次极其危险的轻浮举动
我庆幸
没有对你攥在一颗颗小拳头里的绿意
作无谓的猜测
我庆幸自己出奇地耐心
等那一阵暖暖的风来。风来时
你自然会撒手,把攥了一冬的绿意
悉数抛给世界
任由人们用微距抓你,用淡墨在宣纸上点你,染你
而红唇嗅你亲你,纤纤素手
折你;还有梵婀玲
如泣如诉地奏你……而一介江南书生
只会用汉字笨拙地记下你——
红尘滚滚我只记下你
星星点点的绿,记下你我的邂逅
在乍暖还寒的春天里
再致绿梅
在我所不知的园囿
一株绿梅
受孕于漫长的雨季
她在一组微距镜头里颤动
她必已中蛊于阴霾中乍现的春光
我写下她的名字:绿梅
描画不是我所能之事
赞美也不是
甚至感叹,甚至怜惜
都不是我的事——
我只是逗留于一株绿梅
假如有一个脑袋凑过来
我只会对那个脑袋说:喏,这是绿梅
她中蛊于这个春天
过于吝啬的阳光
她的颤栗
源自她生命的内部
而不是外在的风
你是否从她淡到极致的表情
读出了欣喜,或者悲凉
致红梅
我想用一种平和的心境写你
就像写绿梅一样地写你
但终于不可能:在雨水中挣扎了月余
我渴望着霞光,哪怕只有羽毛那样的纤薄一片
你却给了我惊艳的半边天——
仿佛被灵感和***烧坏了脑子的画家
忙乱中碰翻了一钵丹砂
在江南这诺大的、湿润的宣纸上
瞬息洇染了开来的你
攫住了我的身心
我说好啊,你就在我逐日老去的生命里秾艳一把
泼洒一遭吧,看我能不能为你
莽撞地、不计后果地掏出平生
所有的艳词,看我能否抛却陈词滥调
为你生生造一首,艳压群芳之诗
仁慈的鸟声
一个被鸟声吵醒的早晨
与无数个庸碌的早晨究竟有何不同
这个疑问一产生
就被我捂杀在被窝里
我只在这莫名的鸟声中迟疑了一秒钟
就清醒地意识到
又一个庸常的日子在窗帘之外
已然大白天下。这一秒钟
终于只是梦寐与现实之间的一条
平滑细密的焊缝——
一条多么美好的焊缝
在瓷质的梦寐,和铁的现实之间
大自然用一声鸟叫而不是别的什么
叩醒你的大头梦
这简直是一种
只有大自然才有的仁慈啊
你爱春天,你就到春风里走走
我说的不是那种让你瞌睡的春风
也不是那种让你沉醉的春风
更不是那种让你春梦了无痕的春风
我说的是直往你脖子里钻的
让你忍不住一激灵的那种春风
你能触摸到她的骨感和清贫
她凛冽的气息嗅遍你全身
你权作一次神圣又素朴的洗礼
在这春风里,青草抖擞,绿梅绽放
你就去踩一踩青草,与绿梅呆上一会儿
在下午,或者黄昏
这在漫长的雨季里漂洗过的丝绸
拂过你脸颊和胸腹,拂过绿梅
有一阵甚至发出猎猎之声
仿佛要把自己撕裂了给你看的样子
你爱春天,你就往那悬垂在天边的阴霾里去
把拔节的疯长的麦苗读作荒凉
我说的是一年一年,在春风里荒凉的
乡村。你若爱春天,就到你荒凉的乡村走走
纪念日
你拒绝这个世界已经二十三年
你弃置这个世界已经二十三年
你被一阵春风吹散,已经二十三年
再过二十三年,你也不可能再聚合成
年轻的你:长发蓬乱
胡子拉楂,孤单地唱着四女神和春暖花开
你永远是二十三年前的模样,年轻、敏感、热情
又伤痛不已。人们不能想象一个
头发打理得干净利落(板寸或扎着马尾)
胡子刮得下颌铁青的你
客串颁奖嘉宾或者致受奖辞的样子
更不愿意想象一个微微发福
眼袋下垂又踌躇满志的你
从造型时尚的座车里走出来
呼风唤雨指点江山的样子
你与这个时代隔着二十三年的天堑
就算你有意想看看此岸
大概也不愿向前凑近半步罢
隔着二十三年的烟尘,隔着阴阳界一片
薄薄的芦花,假如你已经看过我们一眼
你还会再看一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