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 家园
——空心村及其他（10首）
远洋
1、不死的歌者
二月，不死的蛐蛐，
从残雪里发出土地的声音。
蜗居地下，蛰伏草根。
跟土地蹲在一起，
就寄身于刀锋。
永远在野——
在野外，在田野，在低处。
在践踏中爬行，在泥巴里挣扎。
食不果腹，餐风饮露。日晒雨淋
雷殛霜打，也要唱——
低低地，为失去的家园，
为荒芜的土地，不断气儿地唱。
犹如亡灵纤弱的呼唤，
又仿佛黄泉下的娘
给高烧昏迷的小儿喊魂。
这土地的灵魂，草根的歌者，
为广大而沉默的土地，
发出微小的呼声。
当我从屡遭蹂躏和碾压的土地路过，
听见它倔犟的低吟，来自沉寂的一角，
来自黑暗的边缘，告诉我——
“经历几番折腾，没死。
还活着，活过来了。”
2、愤怒的橡树
你，倔犟的老祖父，为什么——
用愤怒的橡实敲击屋顶？
你老了，身躯布满疤痕，
那是艰难岁月的烙印。
根须——鹰的利爪，
紧紧抓住并捏碎了岩石。
你仍然把腰板挺直，
撑起一片天地。
你从没有屈服过，
无论是砍刀还是斧头。
至今，还在无畏地抗击——
寒潮、冻雨和暴风雪。
是为了失去的家园，
还是为了被掠夺的土地？
是要唤醒沉睡的人们，
还是要打破冬天的大梦？
你，倔犟的老祖父，为什么——
用愤怒的橡实敲击天空……
3、一座村庄和一条自杀的狗
解脱了与土地纠结的痛苦
在寒冷的霜晨
在小溪流苟延残喘的水洼里
它把自己的头浸入，浸入，浸入——
那一小片映照着土墙黑瓦斑驳的天空
星光熄灭
它记得——在绿格茵茵的紫云英原野
快乐地打过滚儿，在金黄的油菜花海
追逐翩翩飞舞的蝴蝶
在铺满五色鹅卵石的溪滩，捉过浅水中
举螯横行的蟹 轻咬着小伙伴的裤管
屁颠屁颠地满世界疯跑
——多少无邪的嬉戏
天真的亲昵
喔喔的欢叫声震颤的童年啊
闹饥荒的狗年月，它掏古墓洞
钻荆棘刺蓬，下水捉甲鱼摸乌龟
上山逮野鸡撵兔子
衔着一个个野物
送到患浮肿病的主人跟前
使一家老小免于饿死……
但如今一家人
乘坐比牛鼻喷得还轰轰响的大卡车
搬到城里去了，它徒劳地追赶过一阵
呛进满鼻腔满喉咙沙尘
老得不中用的它，被托付给瘸邻居
新主人没东西给它吃
饿急了的它，便去舔猫碗里的残羹
被唬唬尖叫的黑猫抓破了脸頬，并遭到
瘸子“去死吧”的叱骂
受冤枉的狗儿汪汪地呜咽着跑开了
一整天，它跑遍老主人撂荒的
责任田责任地责任山
傍晚来到枯死的村前大河边
跳过来跳过去 跳累了，就望着水洼中
自己伤痕累累的嘴脸，怔怔地出神
半夜，村里剩下的几个老弱病残
被它伤心的低低哽噎声惊醒
早起担水的瘸子看见它死了，在一个浅浅的水凼里
那最后的家园镜象破碎了。泥沙泛起
浑浊而苦涩的水
淹没它的眼睛、耳朵，窒息了它的肺和心，窒息了
这唯一一头忠实于村庄的牲畜
4、春日即景
浑浊的池塘绿了
梅花柳枝
摆渡长江以北的春天
布谷鸟不歇气儿地叫着
滴血的叫声
唤不回千里之外的异乡客
苍鹭伶仃
在漠漠水田
照自己孤单的影
村庄的空巢
上下翻飞的燕子
剪不断春天的离愁
泪水已干涸 创伤未痊愈
佝偻的老树 就从深黑的伤疤里
抽出 一根细嫩娇黄的新枝
无人听取的蛙鸣
于庭院深深的野草丛中
叨念着哪年的稻花香
5、归 途
远方 光线黯淡 冰冷彻骨的夜晚
寒露打湿山峦 严霜将草叶浸染
熟透的苹果在枝头腐烂
猫头鹰的翅膀沾满了鲜血
烟雾弥漫 纠结的思念使胸中疼痛
扑腾着翅膀的鸽子 要飞向哪里
晒成小麦肤色 心中伤疤在日光下暴露
跋涉的路上 变做一头流浪的牲畜
初识的美妙瞬间 被秋风撕成碎片
回到故乡 已失去天真少年
你记得 她看着你时 世界停止了转动
你用余下的生命 为换取相见的一瞬
疲倦的灵魂 安息在爱人怀里
从一望无际的大地 直到天堂的门口
6、西南大旱
银子洞无银，水源地没水
守着穷山瘦地，眼泪
都流不出
越穷越垦，越垦越荒
只剩下满山石头，啃不动的石头
石头旮旯里，藏不住水一滴
油菜花干死，冬小麦干死
连最耐旱的花椒树
也活活干死
河流死了，裸露龟裂的河床
蚌贝死了，张开渴望的大嘴
嗷嗷的呻唤无声无息
蚂蚁排队，走在找水的路上
敲奏：盆碗瓢勺交响曲
喉咙冒烟，无法喊渴
人，还没死——
大旱中的留守老人
枯坐干涸的井底
盯着土洼洼，等水滴渗出
孩子稚嫩的小手
已经干得开裂
却捧不到一滴水
枯井只剩下一点点湿气
苍蝇不时地飞来
又失望地飞去
6000万人抬头望天
苍天无眼
掉不下一滴眼泪……
7、驱魅
终于，我在梦中打败爷爷的鬼魂
这大家庭的缔造者，独裁而冷酷的暴君
他变成一只
藏在潮湿阴冷黑屋里的蝙蝠
上下翻飞，窜来窜去
我手握一把扫帚
把他从结满蛛网积满灰尘的阁楼
赶了出去——
他再也不能用竹根长烟袋
敲击我的脑袋和屁股
拿斧头和铁锹，劈砍我的母亲
在暴风雨的夜里，大发雷霆之怒
冲进来，要杀死我们——
在墙角瑟缩成小麻雀的一家人
梦中我清晰地记起
在我独自一人的守灵之夜
他从棺材里发出的沉重而悠长的三声叹息
梦中我知道他早已死了多年
我驱赶的只是他那不肯离去
依然高高在上、盘踞在屋梁的幽灵
我甚至对他暗暗产生一点小小的怜悯
后来，我看见——
他坐在祖坟山上自己的墓门口
晒太阳，并眯细着眼睛
这个放下屠刀的土皇帝
在念念有词地诵经
8、雾
冤魂化成了雾
追索债主
这座半岛 这片大陆
到处都是迷途
到处都是陷阱
和骗局
暴徒横行 灾祸
天天发生
灾祸比大地沉重
幸福比羽毛还轻
真相已死
债主在哪
夜雾里 敲击声
在扣问 不停地扣问
冤魂们胡乱报复
无辜的人
只有雾 风吹不去
冤魂的浓雾
9、谁折断梅的手臂
是谁，如此残忍
折断了梅的手臂——
冬天，她用这只纤弱娇柔的少女的手
花枝颤抖着，迎着北风的刀刃
传递大地复苏的希望
散发傲骨的清香
早春来临，严寒的地狱还囚禁着人们
她又用这只天真稚嫩的琴童的手
拨动一根根琴弦
牵引冰雪消融的激流
而今，她耷拉着这被折断的手臂
站立在渐蓝渐重的暮色中
默默地忍受疼痛
含着微笑，捧出灿烂的繁星
我说：梅，我的姐妹
让我用爱将你流血的伤口包扎起来
她却以那只被折断了的手臂啊
做一杆横斜的牧笛，吹出月光落地的声音
而我仍然要问：是谁
心怀怎样的仇恨，折断春天的手臂
10、立春，死人也会发芽
立春，死人也会发芽
不，发芽的只是幽灵
清澈透明的水
突然变得混浊
生满了看不见的虫子
使一切***变质
喝水的人
脑子里长出蛔虫样的思想
白白胖胖、柔软的资产阶级
再次从地底冒出头来
并抽起一条条
剥削的新枝
作者简介
远洋，毕业于武汉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开始创作并发表作品，入选《河南新文学大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五十年（1953—2003）文选》（诗歌卷）、《跨越:纪念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诗选(1978-2008)》、《中国青年乡土诗选》、《中国诗歌选》、《十年诗选》（2000-2010）等多种选集。出版诗集《青春树》、《村姑》、《大别山情》。诗《鹤仙子》、诗剧《以南丁格尔的名义》中主要作品2003年3月、6月先后在中央电视台播出。获世界优秀华文著作奖、河南省 “骏马奖”、 “牡丹杯”奖，湖北省 “神州杯”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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