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回家
当春天再一次回到江南
回到一座名叫西厍的村庄
回到村东头一口几欲倾颓的水井旁
汲水的人,就又老了一年
春风轻易就把她提水回屋里的脚步
吹得细碎又细碎
看着她的背影
我硬是把一行眼泪逼回眼里
只亲亲热热叫一声——
妈妈
▲春天里
操场。午后。春天
四百米跑道,这个春天近于完美的椭圆
盛满温暖的阳光和微寒的风
我绕着赭红的跑道散步
正好一圈,赭红的、完整的一圈
与古训相反,我在春天做着一件
无意义的事,内心却毫无悔意
也不觉得惭愧
我只在意身子的暖
和脸颊上丝丝缕缕的微寒——
春天有两只手:抚我身子的
是刚做好晚饭的母亲的手
摸我脸颊的,是洗过春衫的爱人的手
我说的也是回忆
童年的,和青春的回忆
▲小叙事:教儿子辨认麦子
在乡下,儿子面对着两片麦田
问这片和那片,都是什么麦
我指着长芒闪烁金光的那片说
这是大麦,这片仍然青青的,是小麦
儿子惊讶于我一眼就能认出
她们的不同。我说这有什么稀奇
无论是大麦还是小麦
她们留在我童年乃至少年手臂上的
奇痒难忍的细微伤痕
我手臂上的皮肤比脑子记得还牢
她们乐于用这种特定的方式
锁定和我的亲缘关系
但是儿子并不专注于聆听
乡村对于他,是一片愈来愈远的风景
我的思绪就自顾自地
追逐着麦浪的翻滚,跑到炊烟升起的天边
▲黄昏
没有清风郊野,也没有落日山岗
没有灰绿杂树高矮错落,也没有层层晚云拥塞西天
没有惆怅的诗人衣袂生动,痴不知返
这是立秋过后的某个黄昏
天气依然闷热、潮湿,阳光隐匿,天空灰白
晾在阳台上的衣物微有晃动——
自然之风没有带来想象的凉意
我吹着电风扇,光着膀子,“卖相”难看地
伏在一张柞木桌上:我被“黄昏”这个词攫住了神经
却对伪造一份诗意无能为力
在这个真实的黄昏我只戮力于两件事
一件差不多做完了(只剩三行即可草草收场)
一件马上着手去做:一顿货真价实的晚餐
可以博得妻儿的溢美之词
一首关于黄昏的诗却未必如此幸运
▲假日书
1
每一天都是
从睡眠的深水区浮起的、重复的日子
每一天都必须涉过短暂恍惚的意识的湖面
才正式开始,不新鲜,也不腐朽
而闹钟响起之前的梦寐
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都归属昨天
2
从阅读开始的一天
有随手可取的枕边书:吴梅村的矾清湖
和梭罗的瓦尔登湖——今天读的就是
有关瓦尔登湖边的野生动物章节
一场被放大镜放大的红黑蚁战让我彻底清醒
所有纠缠不去的浊梦乌云散尽
3
九点钟去医院探望一个新生儿
是这一天难得的、有着非凡意义的事情
这一天成为漫长暑日里
唯一粘了喜气的日子——这才是平凡的生活中
为草民喜闻乐见的奇迹——平常的、生命诞生的奇迹
就是为国家添丁,不让国家蒙羞
4
暑日三餐,简单的饭食也须认真对付
我安于饭后大汗淋漓的感觉——
最起码,它们让我有力气在午夜的钟声敲过之后
仍然保持写作的可能性
一天结束于一首诗,一个汉字,一片闪烁的星光
怎么说都算是一份难得的福祉
▲枯萎者颂
在万物蠢动的节气
把这有限的颂辞献给枯萎者
是一种危险
人们会因这不合时宜的举动
而鄙弃我吗?
人们会不会视我如异类
对我的出格之举报以惊惧和怀疑
然而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我专注于普遍萎顿的草木
甚于少数的似锦繁花
我尤其执迷于一叶枯荷的静穆
它垂首于池水的含蓄里
抱着最真实的谦卑和忠诚
与萧索在陌上的衰草形成呼应
过风的时候
所有的枯萎者轻轻颤栗
仿佛隐秘的和声练习
我猜度它们对野火之吻充满着
隐忍的渴意:枯萎不容选择
但涅磐
却是枯萎者共有的梦寐
▲十六的月亮
标新立异的解构或挖空心思的吟咏
都乃蠢汉所为。我决定什么也不做,只耐心等待
这团身在碧落的成精老兔
垂泻下一身发光的长毛,在我床前,地上
轻轻扫拂
手指一触到这发光的柔毫
我就一下子理解了青莲居士。他不玩花活
脱口替天下人说出如水的心境
此后数之不尽的吟风弄月
或醇如酒,或酽似茶,或苦若咖啡,或甜胜奶品
甚而至于要命如鸩毒
而李白的一声吟哦,只如一滴天落水
或一片薄霜
▲夏天的风里
一阵钢琴练习曲在夏天的风里
和一棵幼樟在夏天的风里
究竟有什么区别?它们一样摇曳
在风中生长,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止
我说,“夏日风中的幼樟”
说的是楼下那棵飒飒作响的小樟木
也是对面楼里传出的练习曲——
我自作主张,给它另起了标题
美丽的孩子,美丽的夏日必修课
一首简单的练习曲弹奏得摇曳多姿
而一棵幼樟也有它的必修课——
一天比一天蓊郁,在夏天的风里
隔窗,有摇曳的、逐日蓊郁的天籁
对于燥热难耐的我来说不啻为赏心乐事
阅读、写作、聆听,仿佛重新获得了
生长的可能性和摇曳的心情
▲献给一只秋虫的颂辞
把这首诗献给一只秋天的小虫
有何不妥?它在我梦里梦外卖力奏鸣
理应得到一份像样的回报——
我把本来献给一树桂花的诗行
给它,等于授予它一枚叶形勋章
它有一间够大的琴房,配得上拥有一枚
诗歌勋章;而桂花至少还需要
一股弱冷空气,才能吐出秘密的黄金
一只小虫的金嗓子早已嘹亮月余
它坚持要给这个秋天
镀上明亮的金属音质,它等不及秋风
在原野上燃起晚稻和红枫的
辉煌变奏,就用它琴声的一小节车皮
把秋天往凉意的深处运送
秋天,终于越来越像一粒饱满的粮食
而我的幸运是,能适时呈献一份温暖的颂辞
▲在蝉声中做一个安静的人
在蝉声中做一个安静的人
在割草机的轰鸣中
做一个安静的人
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无数青草的腰斩所释放的香气
不亚于大剂量的镇静剂
而每一只试图用声音
撕裂自己的蝉
内心也应该是安静的吧
它们活着的意义不就是如此
持续地撕裂自己
它们执著于此
而秋天已经离它们不远
这多么像内心炽热、孤独而又安静的
唱着歌的人
▲真实的夏天
有时候我故意不开空调
坐在餐桌前阅读(其实心神不宁)
偶尔写字(更多的是发愣)
我故意把这些
容易让人耽于虚无的脑力活
干成了体力活
直至大汗淋漓
直至脖子里粘糊糊地难受
胸腹间流淌着莫名的奇痒
有时候一阵小风透过窗纱吹进来
连这阵小风都是燥热的——
它也不是来解放我的
有时候就是如此
我才确定这个夏天是真实的
至少身体没有欺骗我
▲霜降
这个节气,不能与一片稻田商量农事
这个节气,须满怀虔诚和忧虑,需耐心
等上几日。这个节气,要背着一株水稻
把隐在角落里的镰刀一一找齐
但不宜忙着打磨——那霍霍的声音
会让一株水稻忧伤。那灌足了浆的水稻的忧伤
谁能安慰?特别当忧伤并不以忧伤的样子
在午后的阳光下灿烂地摇晃平原——
只有为此感动得几欲落泪的人
才会体谅一株水稻的复杂心情罢
它忧伤吗?一个外人作如是想如是问
他只看到了它歌唱的样子,他看不到它的忧伤
尤其看不到它的忧伤就是它的幸福
▲六绝句
1
一个人抱病,深陷于春寒
小河水泛滥之前
大风从南方一路吹开野兰花之前
一个人,有不愿痊愈的疾患
2
要不是死亡胁迫了春天
桃花怎会开遍南山
若非桃花开遍了南山
一个人的痴傻,怎么可能死灰复燃
3
手捏着一张纸笺
在纷至沓来的花信里愣神
他背对着时代
你又如何妄猜他灵魂的深浅
4
在春事渐稠的时节
一个人有不便提及的恩仇
他欲一笑置之:不日就要繁花似锦
且只顾打马过江南
5
一个人走在春天里
他有两样舍不得,一样放不下
又有眼疾不愈经年
哎呀呀,春若有情春亦老
6
春也不早来——他宁愿春迟
一切都源于他已到了
看不得繁华的年纪。有多少春消息
就有多少令他着慌的催逼
▲拙政园
拙政园的廊子迂回悠长
我花了更多时间,徜徉在回廊里
顾盼在墨色的廊柱和椽子间
有时又不得不停下脚步
透过镂空的窗子窥探——
我在窗内,还是在窗外?在拙政园
我常耽于这样的恍惚
耽于一种幽秘的历史景深
和到处可见的阴影:
水榭背阴处的玻璃窗洞
四面有圆形门洞的亭子
过水廊桥的倒影
和太湖石被菊花映衬得
过于晦暗的孔穴
我耽于那些暗影深处
时光的潮湿和凉
而池子里枯掉的莲蓬
开始向水面垂折。灰调子的水色
像隔世之淡墨在宣纸上洇开
氤氲着,平衡着园子里的喧腾人声
水中上了年纪的锦鲤
在上午的光阴里缓慢移动的
几抹褪色的丹砂
它们看不见的腹鳍
莫非都穿着沉于水底的
三寸金莲?“当心脚下!小姐!”
我俯身探看,差点失声而呼
▲两行一组
1
有云的时候,看云
有风的时候,吹风
2
雨大了,跑吧
雨小了,慢走
3
太阳捂香了园子,深呼吸两次
鸟声嘈杂了窗子,侧耳听一阵
4
夏花开满枝头,无遮无拦
夏花落满园子,烂了一地
5
野蜂飞来又飞去
无法破译的,是它的甜言蜜语
6
蜻蜓栖在荷尖上
勿打扰它清梦一场
7
起了晚炊。竖起耳朵
打捞沉在时光深处的那声殷切的***
8
月亮爬上了屋顶,谁的玉臂
在清辉里抱紧
9
星光灿烂
只取一杯
▲浸淫
有两个理由让我
长时间坐在窗前发呆,但是夜
并不是其中的一个
月亮也不是——
这丰腴的花旦始终没有露脸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之类
在审美中打动过我的情境
眼下可真不能想象
那么还是明说了吧
是一阵阵五月里少有的偏北风
和东林寺的钟声
它们共同兑制的清凉像一柄利刃
直接抵住了我燥热的胸口
我很享受这种清凉
乃至浸淫其中不能自拔
浸淫。就是这个词儿
除此我别无所为也别无所求了
这几行文字只能算
一颗燥热的心在清凉的浸淫之后
所析出的一点点盐渍?
▲端午有诗:骨疾患者之症候群
倒也看不出他是
早已病入膏肓的骨疾患者
他授课、著述、演说、微薄甚至
泡女研究生
都还游刃有余不带喘的
细察之,则令扁鹊束手华佗蹙眉——
衣冠楚楚之下,他的肩胛骨
呈明显坍塌的趋势
膝盖骨碎成了八瓣
脊椎则趋于软化,前倾
超过了27.5度,看情形是回复不到
年少时的英挺峻拔了
最堪忧的还是他的颅骨
虽然还保持着饱满的圆穹——
哦那智者的圆穹发出
空洞的声音,让人怀疑
其内在的填充物早已发生絮状变异
可是神奇之处在于
他的尾椎竟增生不少椎节
细巧又摇曳多姿——
这增生的骨节,素有艳名
▲这个春天的荒芜
——写在大地震之后
当春天到来
我却不在春天的怀抱里
我不在田野里,也不在森林里
不在小麦的拔节声里
也不在鸟鸣春涧的舞曲里
春天的画布上
已然桃红柳绿玉兰白
但我不在这喜剧的舞台上
甚至布景里
总之,我不在快乐里
我只在一片浩大的阴影里
内心的春天空空荡荡
只有靠反复默念:“
命运之锤重于泰山而轻于肩胛骨……”
才有勇气站在
这个春天的荒芜里
▲白鹭
这徜徉在藕塘边缘
专注于觅食的涉禽
几乎要让我误作盛开的藕花
如果它不动,它就是一朵藕花,那么白
开得又那么大——
“没见过这么大的白荷花!”
我无声讶异。可是它抬起头来向这边张望
敏感,警觉,怯生生地
忽然一阵小飞,又停栖在几米之外——
我们之间,本来就隔着一片水田
“白鹭!白鹭!”我脱口而呼
仿佛几十年来
我逐日沉重的躯体里也藏着这样一只水禽
因为终于发现了同类
而兴奋地鸣叫起来
事实上在我有限的生命里
我从没见过一只真正的白鹭
这小体量的水禽我只在唐诗里、在西塞山前
有过一面之缘,记得那时
它也那么洁白、轻盈,但并不敏感和怯场
▲杨梅
“那么,你打算吃掉它,
还是把它镶嵌进一首诗的白金指环,
像一颗真正的宝石?”
你狡黠地一笑
直接把一颗浆果扔进了嘴里
开始很享用地咀嚼:
“这么质朴的果实怎么可以
作炫耀和虚妄之用?”
你不断地从枝头摘食
紫红或紫黑的浆果
钟情于这个夏天最丰盛的酸甜
以致新鲜的汁液溢出了唇齿——
“你看,做一个朴素的享乐者多好!
而炼金术者的技艺多半捉襟见肘……”
▲幽闭者的对话
“整个夏天我几乎足不出户,
你可以想象
我错过了多少美好的事物!”
“我把一座雪山留在远方,
让它一边惦念着那个相看两不厌的旅人,
一边孤独地闪烁光芒。
我让一片能洗净我一生罪孽的湖水
在夕阳下独自燃烧。”
你说算了吧,那遥远的美
总有一天会抵达
“可是这会儿,我正错过花园里那株
不断开放新花的黄色月季。
一场疾雨刚过,黄昏迫近,
我想象它支离破碎不再成形的样子,
内心莫名惊慌。”
“窗玻璃上静静流淌的雨水
与你有不一样的心境,”
你说,“新的一天到来之前,
花园会有足够的时间用来腐朽
和催生新的生命。”
“你,离腐朽不远
离美更近。”
▲我说“嘘——别碰它们!”
傍晚时分,和妻子穿过小区花园
见几棵桂树含苞无数,却一无声息
仿佛一场伏击战的前夕
紧张的气氛绷紧了时间的太阳穴
只待一股弱冷空气的催化
这支庞大的黄金义军就将把战火
烧向季节的纵深处
它将以迅雷之势
解放入秋以来花园里弥漫的颓废
而眼下,无数沿枝而栖的黄金战士
尚在灰绿的蓓蕾掩体里
就地待命,不为半点风吹草动所惑——
妻子试图去抚摸,并发出讶异的声音
我说:“嘘——别碰它们!”
▲残雪
一堆残雪在背阴处
冥顽不化。一场雪
难道也要学湮灭的文明
留下残垣断壁
以供凭吊
还是要模仿一出感情游戏
留下残山剩水
以作自我麻痹
也许都不是,是也只怕是
下一场雪的引火捻子
很多时候
一场雪不就是一场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