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力刚的诗
杀瓜
好大一颗头颅!
好沉重的一颗
囚徒的头颅!
刀来了!
抽出夜晚的刀鞘
碑石砥砺的绝路来了!
自上而下,将其杀成
八块,八个方向
燥热的季节
谁能以清凉之血
待客
谁心又如种籽
被吐向尘土
雪
她是清贫的,来自天使的沉默。
她的嘴唇晶莹冰凉,吻着我
仰向星空的面庞,使我想起自己
爱过的细碎的光亮。。。。。。
泪流满面之际,不觉夜深——
谁把洁白的一生铺在我脚下
在天空的辽阔与大地的苍茫之间
又一次,我听到孤独清晰的足音。。。。。。
父亲的衣服
积雪一般苍白,父亲的身体。
父亲沉了!冷了!
紧紧握着他的手,此时我才注意到他穿的
是我穿剩下的衣服。
连同他的裤子,鞋子,袜子等,也都是。
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
自己丢弃的,原来父亲
一直穿在身上,温暖自己。
我也从来不知道自己
一直把父亲穿在身上。
他被岁月洗得
越来越白,越来越柔软
风把他终于吹破了
现在继续吹着我,继续把雪
向记忆的方向堆积。当堆成
父亲般贫穷的,人们视野之外的
山顶的雪——
我知道死亡不过是场雪崩
积雪融成的,不是泪水
解冻的河流,辗转在刻在我额头上的
父亲的皱纹里
其身披的大地之衣,不停擦拭
命运的锋芒——
光抽打在黑暗上
光狠狠地抽打在黑暗上
像鞭子,抽打一匹
久久低头吃草的马——
有血不停渗出
疼痛的人,内心有旷野的人
惊马奔驰到他眼底
撞到另一世界,沉成他
黑暗的眸子
他看到的只有光明,唯有光明
而光仍在抽打,抽出眼里
密布的血丝——
他不是失眠者,就是
守夜者,或者不过是
跌落马背,摔得
骨肉分离的人
风 景
溪水漫过手臂,手臂
清凉。流逝难以觉察
而很多水珠,已改变方向
而只想把手洗干净的人,不想这些
不想能把握什么
当慢慢洗完手,他抬头看见
青山无言坐落内心
鸟鸣滑过叶子
落入的尘埃,凝成泥土
叶子低垂,而后弹起
不知不觉,风已吹尽
掌纹里的潮湿.....
星辰
这些嚼不烂的豆子,数不清的豆子
浸泡在目光里,有几颗能够发芽?
这些纷纷挤在天地俩个磨盘间的豆子,如果疼痛
可听到那一刻不停的隆隆研磨声?可知
岁月是倔强的驴,眼睛被蒙上红绸
围绕着古老的轴,一遍遍重复地走?
白色的豆浆在磨盘边缘,不断缓缓流下——
难道这不是光明?
途中
昏沉地躺在盘山道上的长途大巴里
头突然撞上车窗——
汽车在拐弯——
这是天堂或地狱的第几层?
窗外零星撒在田里的早起的农夫
一再退出视野
他们将多被麻雀啄食,或埋入尘土
而一根根高楼,肆无忌惮地
勃起,插进虚无的天空
云朵的泡沫,在看不见的大海上漂移
追赶着黑色的闪电
还没有道路能成为脐带,当古老的胎盘
血淋淋地重现,光芒刺眼
拉满窗帘的车内,模糊昏暗,边缘不清:
一对抱在一起的情侣,恍若双头怪物
脸盖着晨报迷糊着的中年男人,浑身散发
被强奸的快感后,索然疲惫的气息
犹如陈旧的地球仪,印有国家地理的纸
终于卷起,露出塑料的质地
前排座位上貌似伟人的秃顶,油亮得不真实
仿佛转动他,就可转动世界
呼噜声,咬牙声,叹息,翻身的梦呓
相互纠缠,遮蔽
终于有某个孩子哭出了声,但随即
被橡胶的奶嘴慌忙堵住
也许他还没有出生
也许我,你,他,不过是
子宫内膜的碎片,随着血水
又一次,排出母亲的身体........
野花
孤独长跑在泥土里,从痛苦中
吸收营养,从沉默中
汲取力量,慢慢顶着黑暗上升
在野外,它往昔般一再路过
践踏泥土行色匆匆的我们
犹如梦穿过渔网,凝成泪珠
当星宿转暖,它被其跺脚的头颅
已一瓣瓣地裂开——
天堂的宁静 婴儿的面庞
石头
为什么石头不飞?那看到它飞的
如不是在风暴之外,定居于风暴
沉默的核心
路上频频摔倒的人,头重脚轻的人
如心成为不了化石
他是否最终绝望地
在大地上爬行
所有的石头其实是一块石头
那裸露出的,碰痛我们的石头
是石头苍凉的影子
那隐藏着的,崩断铁锹的石头
是石头的骸骨
石头抬着石头,石头压着石头
石头的悲痛,是石头
石头的幸福,也是石头
石头是凝固的火焰与流水
蒙在石头上的厚厚尘埃,是泥土
泥土中生长的树木,是石头的爱
石头内心,是最纯粹的夜晚
石头外表,是最凝重的神情
要么抱着石头走入大海
要么抱着大海走入石头
一块石头想着想着,浑身就
慢慢长出羽毛
要想找到一把椅子
要想找到一把椅子
必须先用血泪,把星斗锻打成
一把闪闪发光的钉子
钉子必须找到,散落各处的骨头
骨头必须找到,能用钉子将其
钉在一起的斧子
斧子必须找到,能被其劈成骨头的一棵树
一棵树必须找到,能将其刮断的风
风必须能找到,它置身的树林
树林必须能找到,一个静默的村庄
村庄必须能找到
埋在树林里的,守候很久
终把自己砍倒的
一个人的,坟
灵魂的杯盏
夕阳落入杯盏
杯盏碎了,四溢的
是无边无际的夜晚
野兽沉醉其中,猎人沉醉其中
胜利的,永远都是拂过秘密河流的梦
而那些闪亮的星星,是杯盏的碎片
装饰并丰富天空
沿每一光线,你都能遇到它
是它指引方向,深入神的心胸
而天空是宇宙的杯盏,里面
布满美丽光斑的灵魂,轻轻荡漾
融化一块块尖锐的冰
◎ 孬种
老实巴交,三十多岁,还没讨上媳妇
在中学时,被一个女同学打了满脸花
也不还手,同伴自此“孬种!孬种!”叫他
后来大家都忘了他名字,就好像他是多余的
如扫完地笤帚是多余的,猪圈里起完粪铁锹是多余的
在边远林区,他和他要采伐搬运的木头一样笨重
默然生长,善良摇曳,慢慢被生活锯倒
被斧子砍去 伸向四面八方的道路
被叼着冒烟的大雪茄的蒸汽火车,不停催促着
铁轨冰冷,像体制,只有
行驶在上面才是安全的,才有远方
于是踏着搭在黑暗车厢的,倾斜的木板
一步一脚印,齐心协力喊着号子
向上走,向光明走
一次他和父亲,抬木头前端
另两个人,抬木头后端
但老家伙腿软,不停哆嗦
木头开始倾斜,下端的脸色发白
他狠狠骂了声“孬种!”令其拼命咬牙坚持
等木头抬到车厢,老家伙瘫软在地
他扑通一声跪下,嚎哭如孤狼
绝望地呼唤狼群
◎ 碗
我始终爬不出碗,习惯于吃着碗里的
想着锅里的,不知那是如何难熬的夜晚
吃的再饱,以后也要饥饿
饥饿是个碗,吃饱的人面前的空碗
………我总是明白太迟,胃疼痛地痉挛
从河里舀碗水喝,缓解一阵——
太浅还是太急,淹死或呛死过多少人
真的不能再说什么了
太阳是碗血酒,月亮是碗睡觉前的牛奶
你信不信天空,是倒扣的碗
活着
很多年,我想活得
像一个人
却不得不
不像人地活着
等到我终于
能像人地活着
却发现自己
活得不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