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二月的澴河(组诗)
■ 静
十二月的澴河
腰肢细瘦，语调镇定。渡口
没有一条船。草坡上
立着一只灰鸽，像一个
能呼吸的瓷器
我喜欢这样的窒息
连喉结都不敢滑动，深怕
弄出一丝风来
■ 轻
澴河的女巫带着咒语走了
留下波光粼粼的皮肤
我每天目送澴河远去
与无关的人们相逢
我接过落叶递来的十二月，把它
插进一根羽毛中
■ 惑
我把日子扔得满地都是
唯将十二月揣进口袋，像揣进
一颗绿松石
十二月出生的雪花
诗人艾美莉迪金森
耶稣，和我
隔河交谈。我发现
近了，我们是敌人
远了，我们是知音
■ 恋
我是唯一没有桃花的星座
眼睛却结出桃子
我和长老们拉紧了手，一起
反对罗马皇帝琉西乌斯
用他的情妇
命名十二月
我让自己走进伦伯朗的
油画。一棵楝树，蓝天泛白
我的姿势，半人半马
■ 我
目光是凛冽的，一滴水
被冻成碎骨
叙述是热烈的，一块冰
被说得泪流满面
我的凛冽与温和都来自
十二月的澴河
■ 年
波就要过去
浪就要开始
风转下一页，梦另起一行
2、二月探雨
二月的雨，有一丝丝柔
一点点冷，一许许清新
想起草莓，想起你，春雨般的味道
今天，你坐在一滴春雨里
我的手心向上，等候你来轻合
伤疤，早如蛇皮脱落
风把种子吹进心里
二月便在二月以外的日子招摇
不想再认识新的人了
一些痛，够我消受十年八年的
草莓叶片很薄，如二月日历
过了这个二月，山回到山
水回到水，我的琴弦回到弓箭
好让太阳的鲜血
开成窗帘上不谢的花朵
3、飞行的土地(组诗)
■ 鸟窝和弹弓
东澴河与西澴河交汇的两河口
我的村庄就坐在丫字的分岔处
村庄像苦楝树上的一个鸟窝
比月亮更坚贞地挂在枝杈上
它先是收缴了我们的弹弓
再把我们的身高与目光，交给远方……
■ 风景昔在
西风摁倒炊烟的事情屡见不鲜
像小时候一大早看见农妇拿着菜刀菜板
围着村子叫骂。骂一声，剁一下：
“家里的鸡被偷了，地里的瓜被摘了
哪个杂种从金钟里倒空了芝麻”
我一直没被骂过。我活的窝囊
我的窝囊在于：宁愿手脚闲着，肚皮贴着脊梁
■ 乡村爵士乐
二十四节都住在乡村
二十四节摆满了乐器
我离开乡村太早了。对于土地上的
舞台剧，雨水、斗笠、蓑衣，知之甚少
没学会用冲担、锄头的木管演奏
而它们的音调是那样迷人
一叶柳笛儿成为指挥手
年年的打谷场，有蚂蚱、蚯蚓进进出出
■ 嗜好
我的口味偏重，延续了土地的肥沃
豆豉，酸菜，尖椒，一古脑儿喜欢
家里的餐桌少不了这些
还时不时上交通西路的土菜馆
从花园红烧肉、白花菜炒鸡蛋里
听一听家乡的方言
■ 茅根草
故乡在上游，我在下游。去年
澴河涨大水，我在九十里外的岸边
捞起飘来的一兜茅根草，放在嘴里
嚼了嚼：草茎很甜，又有点涩
——像我小时候病了，母亲熬出的药汁
■ 飞行的土地
我是故乡一块会飞行的土地
我的翅膀始终驮着村庄
挖沙船贩卖了家乡的美丽
我与小河一次次断肠
但我不会跟沙钻鱼一起消失
我必须接受它的贫弱和丑恶
滚水桥垮了一次，橡皮坝溃了一次
我回填给故乡的土方不多
而眼神一直踮着脚尖
4、时光沿着岸
五角形的黄花、绿藤子的南瓜秧哪去了
它身边日夜唱歌的河水哪去了
河水里裸泳的少年哪去了
一天中的下午，四季中的秋天
它们都可以重复地来
而一根白发白着，流水一样一去不返
大地的气喘一天比一天加重
随树叶落地的鸟语枯黄，或焦红
它们触目，而不惊心
一个人坐在岸边，看一群孩子
打水仗。他在想，南瓜秧绿着的时候
真好看，像越走越远的昨天
5、荷花的磬声
一茎一花。一朵只开一次，再开的是姐妹
或是女儿。她的爱由此孤绝
只有淡淡的香，能被蜻蜓接住
兀自醉红翅膀。蜻蜓更像是一个盗梦者
在所有举起的团叶里，除了雨伞
再没有大过她的。她的大
让我缩小，小得那么情愿，清新脱俗
像睡在她摇床中的一滴水珠
不说她是碧波之上的碧波，云朵之下的
云朵，心种在心里长出的火苗
我更倾向把她比作一座寺庙
从花朵的磬声经过的眼睛，满含阳光和湖水
6、红晕
我想要一朵花，粉红的
不是陶渊明的那一朵
不是白居易的那一朵
也不是四月雨一碰就落的那一朵
它，如一条河流的出口
在遇到江水拥堵时，立即漫溢
立即，忸怩不安
太阳时不时照射我，手掌的血影
跟花一样好看。秋天
流水潺潺，我轻轻地靠近
带着体温的那一朵，用溪水一点点映出
此生的幸福
7、我用一棵草镶嵌露珠
■ 春天的信笺
我喜欢断枝、稻草遗骨似的
形状，还有它们或硬，或柔的身韵
在用它们搭建的巢里
我喜欢窥伺鸟儿和衣而睡的
心事。也许此时
嫩草正蹬着细腿，虫子在暗处呼吸
都在等待春雷的发令枪响
飞上去，钻出去，挤进去
让天空破身，让大地的胃塞满
惊喜。驻足这样的情景，我用一棵草镶嵌
露珠。在信笺上写下一个手势
■ 归
一只雨燕在天空织着布匹
一只黑鸭子在河里量着水温
山坡上的蝴蝶兰，铁线莲，用湿唇吻着风
——它们都归于早春的浅绿
他走着看着，心里微微一凛
想象自己是一棵梧桐，能制成一把古筝
让许多的手十指相扣
——归于俞伯牙与周子其的琴音
他走着看着，世界窗明几亮
8、巢是空空的眼睛(组诗)
■ 她的巢
巢是锅的形状，围着一双双筷子。如今
候鸟在外觅食，巢空着，像山里母亲空空的
眼睛。门前的二亩石砾地，跟老茧一样熟悉
山后的土坟包，迟早是要进去的
这些，都不在她的视线里。她依门
眺望，顺着山脊上升的远方
等一只鸟飞回，闻一闻羽毛的味道
■ 她的痛
残羹冷炙，独自下咽。病中翻不动身子
没人递一杯温水。半夜的狗吠……
她的痛，不在这里
她的痛，在于一种生活消失了
■ 她的泪
她背着一架山走，手是山的余脉
拾柴。簸谷。舂米。守着井沿苔藓的星光
每天跟照片说话，忍住一蓬衰草
燃烧前的干涸
■ 她的愿
除了与内心对峙，每天还为走远的翅膀祈祷
她无力改变虎头蛇尾的人生。只想证明
——爱是自始至终的饱满
9、边框
雕花，描金。也还是
姓边名框，不会改变
卑琐的一生
相片、字画、牌匾……
对于怀抱的事物
边框总是以一个父亲的姿态
竭力的装点、呵护
由此我确信，田埂是稻子的
边框；岸是河的
边框；水是鱼的
边框
孩子，我必定是你的
边框
当你到达夏天
会不会为边框一样的我
写一首没有边框的诗
10、屈子的血是最永久的雨（组诗）
■ 端午
一个古国，一截沉睡的时光
从子规鸟的舌尖上醒来
人们也醒来。人们醒来，死去的人
才会继续活着，更好的活
五月五，一个无尽的情结
像一箭穿过两千多年，还在向前
一只年年应水而哭的桃花水母
将爱情坐化为家国……
存于物质之外的一个卵泡
■ 屈原
他在刀锋上行走并对刀锋抱着幻想
可他不是蚂蚁，不懂得轻，不会游刃有余
他最后用力踩住刀锋。成为
亡命水中最孤绝的一滴
汨罗江痛得昼夜翻滚
一株草的悲壮，使更多的草
浩荡，挺直腰身
■ 秭归
龙舟一日安魂，364天招魂
来！用《离骚》《天问》《九歌》的神乐
把青砖古道的意志传向远方
把屈原祠、香溪河、九畹溪、凤凰山叫到一起
把峡江船工号子复唱千遍
把心的碧波围成高峡平湖
平湖不竭。屈子的血是最永久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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