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北野:1965年2月生于河北承德市。满族。八十年代起在《《诗刊》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诗歌评论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有诗集《普通的幸福》《北野诗选》散文集《落雪的声音》《叙述者》等。现在北京某行业文化研究院任职。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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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省承德市双桥区紫晶花园10号2单元304室 北野(马长岭)收
自刑者之书(二十首)
● 北 野
● 驿卒
驿卒奔跑,其实是一匹马在奔跑
一匹马奔跑,一匹马撞击着一片甜蜜的江山
一千匹马跟着奔跑,一千座城市就关门闭户
一万座村庄就鸡飞狗跳。时间停止了
但一千匹马依然跑不出时间
而驿卒却喷血而死,驿卒至死还拽着花白的马尾
像一只执着的苍蝇,抱着裂缝的鸡蛋
像一个赌徒,累死于一个被赌局赖掉的诺言
而一匹马驮着的烽燧,与陈旧的宫墙连成一片
而一千匹马驮着的火把,却熄灭在辽阔的夜晚
而我在今夜遇到的倒在路边的醉鬼又是谁呢?
如果他是陷于陶醉之中,他又怎能有一颗安逸之心
和驿卒摔碎的脸?假设他是在沉睡,那么他
一定会在梦中,听到一群马的鬼魂说出的抱怨
一匹马是认识旧路的。一匹马在深夜举着前蹄
拍响门环。而我将在城头迎接它们
并用我的衣袖,捂住它们流泪的双眼
● 麻雀
你看不透寒风中被吹翻羽毛的麻雀
和打谷场上跳来跳去的麻雀,哪一个
更有欢愉之心?即使它们的小脑瓜
和胸中装满聒噪的赞美和悲悯
即使它们的眼睛能看见空气中的电流
像响尾蛇一样飞行,它们又怎能
阻止更多的同类不被高压电线突然电晕?
我打开手电筒的时候,它们同样聚集在
光环下,有追逐舞台的虚荣心
但它们是否能预测到我关掉电筒的时候
将有一场集体的灾难来临?它们头破血流
血肉横飞,像从一束光上掉下来的傻子
跌落在尘埃里的心,还是一颗沸腾的心?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恐龙高贵却遭灭绝
而鸡鸭愚蠢却无限繁荣。连蝙蝠
都知道迅速躲开黑暗中的陷阱
连夜猫子都会发出惊叫;连喜鹊
都会惊慌失措,但绝不飞越宽大的树顶
而它们是谁?空怀着一腔脆弱的
仁爱之意。一个在空气中捉到食物
众多个就开始拼命争夺,大声辩论
如此混乱的一群,它们即使飞过乡村
和高速公路,飞过城市和城市之上
蔚蓝的天空,它们的命运又有什么不同?
如果我手握竹杆,捅掉它们的窝巢
捅翻它们落脚的树顶,如果我倒提着铜锣
一直站在大地上敲下去,它们会不会
被累死在半空?或者它们拼命俯冲下来
啄瞎我的眼睛?如果只剩下最后一只麻雀
我是否需要猜测:它已经有了
鹰的勇气和幽灵的智慧?
● 清明
细雨围着青山乱飞。雨中的行人
为谁改变了行程?阳坡上的旧家
是三十年前的新坟。山脚下的新家
住着三百年后重生的人。落花中的妹妹
没有同伴,落花中的妹妹是伤心的孤魂
一个老人在山后的灶台旁吃着凉饭
一个背包的女孩唱着歌在山中踏青
而白云带来的微风如果有妈妈的低语
我站在田埂上就能听清。青草上的新泥
送走梦里那些失魂者的脚印。而与我
擦肩而过的,都是一些熟悉的陌生人
尘土中有多少新鲜的亡灵需要手拉手
才能躲过一场细雨中的轻风,才能留下
自己忧郁的身影不被风吹走;才能在
模糊的路口,遇见落魄而来的亲人
天空是空洞而失神的,它收集的泪水
化成雨水,它让一个节日把手攥紧
它让一个节日用桃花把去年的脸孔映红
● 百鸟咸集
黄雀生于阳坡。河串生于柳丛
百灵生于草莽。斑鸠生于松林
麻雀生于屋梁。喜鹊生于梅花
八哥生于厅堂。鹰隼生于荒冈
苍鹭生于天堂。燕子生于春风
鹧鸪生于墓碑。鹦鹉生于饶舌
布谷生于高山。鹤生福地,鹳生鱼塘
蜡嘴雀生于葵花。大鹏鸟生于枯桑
鸠鸟生于毒药,鸳鸯生于情殇
蜂鸟生于琥珀。细鸟生于阳光
鸭子自贬于天鹅。母鸡落坡于凤凰
夜猫子生于月黑风高。山枭生于断崖之上
啄木鸟生于蚊穴。火烈鸟生于海洋
精卫是溺水而亡的美女
夜莺是梦里的怨妇红杏出墙
乌鸦是命中有毒的泼妇
鸽子的心里升起一片白云的光芒
蝙蝠是老鼠的飞翔之梦
孔雀是霓虹心中的玄想。只有凤凰
在一个不死的传说之中,一直生活于
灰烬和火光。而更多的鸟,它们在
天空里飞舞,在我的视野之外翱翔
它们在空中服从风声。在风中服从神灵
它们生于莫测之地,死于神秘之乡
而在今天,它们汇集于我的头顶之上
而在今天,它们还将死于我心中悲伤的时光
● 一个人的乌托邦
在普通的生存中,我有一个山野之民
最低贱的理想:大地平静、万物和谐
四季要按时***应有的果实;而河流
要越过沙漠;出身卑微的人,都低声
生活在河流两旁。月光和爱情
是一种古老的甘霖,每个夜晚
都偷偷洒在正直的人身上
而我只习惯一种标准:既蔑视凶恶的人
也蔑视不义之财;既蔑视炫耀新衣服的人
也蔑视怒放的花朵;我们用白银打造精致的水瓢
并用它喝清水、淘泔水,并随手递给经过家门的人
我们用黄金打造镣铐,用来惩罚生活中的恶徒
让犯罪的人和黄金白银一起,都变得耻辱和丑陋
让仓廪中装满简单的粮食。让同伴
在音乐里自得其乐。让乞丐都有一份
羞耻之心。让游手好闲的人越来越寂寞
让女人和孩子都坐在餐桌前尽情享受
而一群男人,在接受一番道德训示之后
变得满脸愧色。让一个珠光宝气的远方来客
无地自容。让有限的贫穷和俭朴
成为更多村庄的美德。让一群小人
去修剪无花果树,并禁止他们随意婚嫁
让一个有君主思想的人死于乱棍之下
让一个有奴仆之心的人,心宽体胖,大权在握
而我们将始终听命于他,终生在他一个人的
幻想之中,心甘情愿地低头生活
而我必须要在你们之中,生存得更低一些
以便我更快地,抱着自己的小命
滚过别人幸福的生活
● 童年
石头发烫。道路发直。树林发晕
苦闷的白云之上,空无一人
我不在自己的村庄里生活,我需要
在大地上敲骨板、喊救命,装成
摇尾乞怜的可怜虫;我和传说中的蝗虫
在一起,我们在泥塘里打架骂人嗡嗡叫
我们在共产主义的蓝图之中,打滚撒尿
浇灌最后几只在泥浆中悲叹的蝌蚪
我内心干裂得像龟甲一样仍然嘻嘻笑
仍然一个人在崇山峻岭之中逍遥到穷途日暮
而我们的父母已经在春天的幸福中坚持不住
村头的舞台上,仍旧载歌载舞之时
他们已经在青春的欢笑中昏了过去
而我仍然需要一片山顶,用来眺望远处
仍然需要在一个瞎子的心中,长成他
唱词里的山寨之主。我还需要有
一个哑女的芳心和勇气,和她一起
抱着恋人和饥饿跳入枯井。我需要和一个
干姜似的老头坐在村头,吞一肚子黄连
抹一嘴唇蜂蜜;如果没有人叫喊
我们将闭着眼睛甜蜜到死,并与另一个
怀抱着卤水罐,准备在睡梦中赴死的
老地主于梦中相遇。其实我需要的只是
一张画饼,好用它来哄骗自己快点长大成人
● 另一轮月亮
月亮和思念没有关系。月亮是天上一桌没有人
享受的晚餐。举着空杯的人杯里注满露水
饥饿的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地上,嘟嚷着,怨恨着
弹跳着,像个木偶人被提在线上。我有足够的耐性
否认月亮。我有足够的仇恨,推倒半夜里
漏风的茅草房。我的耐性连我自己都惊讶
我的耐性是魔力的深渊
一座孤岛在今夜变得像浮萍一样
而月亮为它在黑暗中的移动提供了光亮
月亮是荒野中一座冰冻的池塘。临渊照影
我们内心疑惑,浅草遮不住狐狸的柔情
深水同样淹死醉醺醺的思想家,只有负心人的尸体
漂浮在细小的波浪上;失足者、溺水者、殉情者
其中必定也有陈世美的同乡;但失足者
绝不是粗心大意没心没肺,而殉情人
一定是因为思念和焦虑才痛断肝肠
乌鸦的叫声激起幽灵的泪水和歌唱
也激落了我脸上的一层白霜
月亮是一口荒谬的酒瓮。一个荒唐的诗人
和众多不知荒唐为何物的诗人,淹死在
它的中央。月亮因此而出产好酒,那么多
芬芳的灵魂攀附在桂花树上。衣袂飘飘
南风鼓荡,穿过这面镜子,有多少蝙蝠和兔子的身体
摔死在月亮上;有多少沸腾的心愿和悲悯的目光
折断在虚幻的路上,又有多少异乡的鬼魂
飘荡在空中并不断出生新的翅膀?
而月亮首先看见这一切,她什么也不说
月亮像一个巨大的窟窿,它吸进了嫦娥
吴刚,吸进了李白、苏东坡,吸进了古代书生
和现代怨女,吸进儒士也吸进流氓
最后她把我也吸了进去,我赤身裸体被绑在
它冰冷的宫墙上。月亮在看见我的时候
就知道自己已由酒瓮变成了染缸
而月亮绝不是一个当垆的好女人,她不抵
卓文君的一个指甲。连黑格尔也说:
只有阳光才能把灵魂的声音敲响!
月亮是过去的梦境。她时过境迁
月亮是未来的乌有之乡,它一团虚幻
所以你计算一下距离吧,你估计一下高度吧
你拼尽全力跳高也白费,你拼尽全力追赶
也无法握住一束月光。她就在那里,她高高在上
她被思念所占有。也必将为思念而消之
她被时间所覆盖,被空间所供养,被天堂所接纳
被人间所赞美和永久仰望。而我的文字
只是一副眼镜,它让你在黑夜里,看到月亮的
另一面;但你必须挤出心中的噩梦,才能看见
它的裂缝和其中漏出的点点光亮
月亮是一个废弃的祭坛。她被命运里的
赶路人偶尔回头看上一眼,就大失所望
只有哭瞎眼的新娘才敢对着她久久凝望
这是凡人的生活逻辑,凡人都被累死在神话
和谎言的长途中,只有云中的妖精们在裂嘴大笑
并顺手拣食风中的月饼、飘渺的线香、甜蜜的美酒
它们挥舞长袖,使月宫尘埃落地,使空中鬼火飘荡
让东方的嫦娥与西方的阿尔忒弥斯偶尔相遇
一个生锈车轮的转动之声是刺耳的
一口枯井的黑暗之光是令人眩晕的
一个寡妇的心肠变成了两个寡妇的心肠
而乘着月色赶回家乡的人,却在大哭三声之后
猝死在村口上;而诅咒月亮的伤心之人
却突然看到天空寒风吹拂的宫阙之间
一股神秘的轻烟正袅袅而上
一棵枯树被斧子砍倒。一群鸽子衍着树枝
飞入现实和梦乡之间。一个落魄的书生
为此抬起头,为此一声不响。而我在此时
写下“月亮”两个字。我的脸上一片泪光!
● 一只老鼠的刑罚
一只老鼠在城里遭受电刑。一百只老鼠
在草原上迎风怀孕。城里的老鼠受刑不过
全部变节,虽然被捕鼠者所讥笑
但却被流浪猫视为同盟。而草原上的老鼠
却团结一致,试图在沙尘暴中举行一场暴动
它们共同推动一片巨大的沙漠做后盾
而它们的头顶上正有一团乌云在上升
这是哪个时代的乌云呢?它那么黑
那么安静,像一团绝望的帆影!
一只老鼠在人群里穿越。它不但学会了
说脏话,还学会了风情万种;这是一只
有文化的老鼠。这是一只儒雅到虚伪的老鼠
它和猫站在一起,与人类共同分食
面包、瘦肉和佛龛上的素酒。它与城里人
共同反对肮脏的空气和噪音,反对淹进洞里的
油漆和自来水。而冲下山顶拥到高速公路上的老鼠
什么也无暇顾及,它们为饥饿和风声所追赶
为命运所左右,只有亡命地奔跑着
追上运粮车和运钞车,既使被碾死在车轮之下
又有什么呢?只要有一线机会
它们之中的任何一只,都有可能
成为天下鼠辈中的饱死鬼和富翁
我今天撞上的老鼠,是一群
无知无畏的老鼠。它们在草原上
留下了一群吱吱叫的子孙,留下了一群
晕头转向的吸血鬼。一只老鼠为一粒粮食
常常感到迷茫。一只老鼠为吃饱肚子
常常从天黑奔跑到天亮。但一只掉进米缸的
老鼠却无疑于自掘坟墓,即使它吃尽了
全部米粒,也一样要被自己的粪便所埋葬
而仓鼠、灰鼠、白鼠、松树、鼹鼠和黄鼠们
正在进入黑暗的冬眠,即使它们肚子里
颗粒皆无、噩梦连连,也必须遵从祖先的遗训
在昏迷中等到惊蛰的一声雷鸣。否则
所有的公鼠将不再发情,母鼠将不再怀孕
一个萧瑟的鼠国,将被蝙蝠和毒蛇所占居
而我看见一只鼠王被关进风箱,它上蹿下跳
毫无反悔之意。它咬断自己的尾巴
向自己的影子狠命抽打;它拒绝被用为实验
拒绝被划开肚皮暴露出一个王朝衰败的密码
但它无法拒绝一个寿限的突然来临
在死亡之前我猜测它会喊出一句什么
肯定的。但至今我也没听见它喊出的话
这是让我无法忍受的。我永远鄙视
这只屈从于命运的老鼠。但我还是求求你们
放过这只鼠王吧,让它带领那些移动的身影
继续在无人之处奔跑吧。即使它们
将死于内乱和日落之前,即使老鼠的家族
强大到让猫的世界天翻地覆,这又与我们
有何相干?我们依然会像过去一样生活
依然会像过去一样困于厄运,雾里看花
——并且,永远不知所终
● 好姑娘
好姑娘在河之洲。好姑娘在《诗经》的
旷野上站立。好姑娘在一片虚无的镜子里梳头
好姑娘蓬头垢面。好姑娘有血有肉
好姑娘一团漆黑。好姑娘艾叶插在鬓角
好姑娘霓裳羽衣。好姑娘心细如发
好姑娘心如撞鹿。好姑娘需要一座青山
盛放青春的绿荫眺望梦中的明月
好姑娘需要一条河水,洗涤腋窝的污垢爱情的泪水
好姑娘需要一弯虹桥,在高处拥抱在白云里痛哭
好姑娘需要好好睡一觉,像一条冬眠中
不再善于思考的毒蛇。好姑娘在风声里朗颂
在灯影中弹琴。好姑娘挑着石头上山
冒充幸福的铁姑娘。好姑娘提着渔蓝下河
扮演虚假的天鹅。好姑娘化为牡丹枉凝眉
好姑娘变成蝴蝶双双飞。好姑娘骚动的
乳房白鸽一样咕咕叫。好姑娘远处的心事
吊死在夜晚的高墙上。好姑娘是草堂前的糠糟之妻
后花园里的女妖、绣楼上的暴君。好姑娘
对着流水出神,对着火焰发呆,对着春天破罐子破摔
万籁俱寂的夜晚,如果我模仿一次约会
我遇到的好姑娘是被谁惹恼的伤心人?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像一片
愤怒的冰块闪闪发光。好姑娘在童谣中恋爱
在花荫中生出另一个露珠般透明的小美人
好姑娘在报废的春天长大,在颓唐的秋天衰老
在漫长的失眠中长成多愁善感的李清照
从白天到夜晚,从青春到暮年,好姑娘
像鬼魂一样痛哭,像母狼一样嚎叫
好姑娘眼睁睁看着她生下的小美人
在尘世中滚了一身泥土,看着她像林黛玉一样无助
像潘金莲一样风骚;像娶亲的老鼠一样
在喇叭声中被推上花轿
好姑娘一个人落花流水,一个人喝酒大笑
在命运的迷宫里,好姑娘瘦如黄花,杳如黄鹤
好姑娘自知生于诗歌和赞美是对的
好姑娘自知死于月光和堕落也是对的
但我无法区分我的色欲、爱情和赞美
当我说:“我的好姑娘啊”,话音未落
好姑娘已经在我的悲叹中转世投胎
已经从这个洞房进了那个洞房
已经从这个火坑跳入了另一个火坑
● 无人之处
我今天翻过的山和梦里那些山不同
我今天的快乐无人分享,我必须
对着她痛哭一场;我的痛哭
不是普通的痛哭,是涕泪横流的
那种哀嚎。我必须哭得撕心裂肺,丑态百出
有如丧考妣之痛,有无人理会的委屈
还有很少的仇恨,有绝望的疼痛和恐怖
还有一些生活的感动;有不能与人诉说的隐秘
还有一些寂寞的冷酷。我知道
痛哭是一个男人的软弱和耻辱
但今天我终于原谅了自己,我在无人之处
痛哭一场,我哭得像个失败的英雄
伤心的野兽。其实我今天的快乐和幸福
是巨大的。而其中的痛苦根本不值一提
而现在我只是需要,需要在无人之处
大哭一场,我才能减少些生命的羞愧
才能理直气壮地走出自己快乐的阴影
● 苦行僧
苦行僧破衣烂衫,身上沾着粪便
苦行僧脖子上挂着骷髅,秃头上吊着虱子
苦行僧饿着肚子,胃里一阵阵泛酸
苦行僧笑嘻嘻一个人穿过苦难的人间
苦行僧坐在落叶里,突然和我打了一个照面
苦行僧沉默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现
是否打扰了他甜蜜的暮年
那些栩栩如生的落叶到处翻飞
苦行僧像在模仿一只忧郁的蝴蝶
它坐在岩石上的身影,突然飞向了树冠
苦行僧收敛了笑容。苦行僧拈花无语
苦行僧要一个人沉默到春天到来之前?
而春天到来之前,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来自远方的苦行僧,傻眼的我自己,这隔着
秋风和虹光的距离,我们互相都无法望见……
● 在路上
盲人不仇恨黑夜,驴子不抱怨旷野
怀揣着宝石走在路上的人,像流浪者
深藏一轮明月;而我两手空空
是心有所属之人,我的心为春风吹拂
为秋风落叶;为远方的惆怅疼痛的心潮明灭
而我又总是心系命运和悬念,又总是
被一双手抓住:一边安慰,一边劫掠
我像盲人一样无望,像驴子一样蹦跳
像水中的月亮一样迷惑不解
一个走在路上的人。一个身背悬崖的人
要到哪一座山冈才能放下自己,停歇脚步
或者沉默,沉默到需要被另一个人摇醒
而我自己仍记着前世的伤痕和落叶?
● 惊蛰
老鼠出门不需要身背粮仓,如同
盲人出门不需要把灯笼点亮;黑瞎子出洞
先推倒一片森林;而春天总是在一片晴空里
练习闪电和雷霆;睡醒的青蛇变成了
街头有毒的美女,它穷尽一冬勤学苦练
都在追赶一个白衣女子;而在理想中
挣扎的白蛇已变成了人间苍老的母亲
青蛙吐出嘴里的淤泥;去年的种子
开始在石头里发芽;布谷鸟站在墓碑上
才能看清苦杏花开和村头晃动的身影
需要恋爱的书生在溪水边徘徊不止
而带着卵囊和子宫大声歌唱的鱼群
正在逆水而行;你心怀隐秘,目光炯炯
总是在半夜出门;而我一个人
在田野上吟哦,希望与你相遇
大地上到处都是热情洋溢和陷入悲伤的人
而我的心一直不安,一直回荡着你的低鸣
● 沉默的火焰
火生于石头。生于草木。也生于死灰
所以火是不凡的,是个传奇
后来的世人怎么赞美它都不过份
而焰则是火中的哲人,是火的思乡之情
和涅槃之魂。焰稍高于火而略低于雷霆
是冷静中的热烈。是热烈中的美学
所以火与焰结合,是革命的真理也是瘟疫的源头
即是玄想也是恶梦。既照亮帝王的后宫
也照亮民间的屋顶。既照亮炼丹士的理想
也照亮强盗的野心。所以它既诞生凤凰
也会烧掉整个世界,同时也把自己
烧成了灰烬,这是一个事物的两面
所以我不相信火焰只诞生于黑暗
但它,却必定会毁灭于更大的光明
蚊子带着它飞行,既非领路的火把
也非照明的灯笼。既不敢放在头顶
也不敢提在手中。只委婉地把它置于屁股之后
然后是侥幸快于速度,然后是窃火者心里
闪烁的暗淡的火星和温情。但仅此一点
已经足够,它马上就飞出了蚊子弱小的王国
而成为了童话里的萤火虫(童话中的
萤火虫是多么大的一束光呵
它不仅是照明,还有希望的寓义)
一片庞大的森林任时光游戏
任月色描绘,任野兽和猎人的后代
在它的绿荫中终生穿越,又有谁
能找到它的边界?一片茂密的大森林
长在幻想之中,也许只有幻想
才能数得清它的枝干和树叶?
用它成熟的材料去建筑一座宫殿吧
用它的落叶去填平大地上的沟壑吧
我们最后的目的是放倒一片大森林
建设一片大厦(这座大厦如果命名
就叫巴别塔好么?)然后我们集中在
大厦之上,共同唱歌跳舞,赞美
人类的幸福,共同繁衍和享乐
但我们是否需要提防某个脾气暴躁之人
以免他突然翻脸,成为空中愤怒的纵火者
而我们要在天空里逃生几乎是不可能的
天空太高了,天空只承认脱胎换骨
而否定狼狈逃跑;天空只鼓励在火光中飞行
而蔑视在其中大喊大叫。天空中的白云
会像森林一样胸怀宽广而接受我们的
纵身一跳吗?当我们在思想中烈焰焚身之时
我们是先安慰自己脆弱的心灵
还是先浇灭身边的火苗?
一只老鼠叼着一粒炭火,向黑夜里奔跑
而我在梦中追赶一夜,依然不能追上它的身影
也许明天早晨将会有一场冲天大火就要燃起
那么这只老鼠是在向我们传递灾难的消息吗?
我丝毫不怀疑一只老鼠有撒谎的本领
我也不怀疑它献给我的火光,将在烧死
一群老鼠之后,同时也会把我自己彻底烧掉
● 对峙与妥协
1、
平原堕落于脚趾,天空诞生于翅膀
站在山冈上痛哭的人必是困于心中的绝望
2、
一群人在城里横冲直撞,杀人越货,是生活所迫
一个人在夜里发呆是因为他有了鬼魂的经历和思想
3、
村子太小太寂静,或许一万里以远都是它朴素的郊外
但在接近城市的地方,你须小心翼翼
一所生机勃勃的城市必有其凶险和诡计
4、
把童年的一切游戏弄得疯疯癫癫、尘土飞场
是为了把今天的人生也弄得更像一场混乱的游戏?
5、
如果我跟着春天死一次,我的灵魂必定留在大地上
如果我跟着大海死一次,我的身影必定飘浮在远方
如果我不死不活久困于人间厄运,我的未来
必定沉沦于白云的沉默和乌鸦的狂想
6、
在一个溺水而亡的人停滞的岁月里
我正和另一个我在一起遭受生存的磨难
而一个浴火重生的人却在时间里闲逛
而我也正因躲过了这场火灾而站在废墟旁欣喜若狂
7、
一段锯齿走过我的皮肤,留下一条道德格言
一支火把走过我的内心,留下一堆理想的瓦砾
而一个径直走入我灵魂的人,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谁
8、
对一个始终与我纠缠不清的人
我满怀歉意,因为他真实
与一个一直同我满怀敌意的影子搏斗
我始终不能取胜,我仇恨,因为它虚无
9、
现在我把自己放在群山之上、风口之上
与其平庸一世不如允许自己变成一块石头
既然节省就是多余,不如被大风吹到呼啸的乌云里去
● 致茨维塔耶娃
爱不能陷于元素。而必须是她的全部和化身
或者幻影。也许只有幻影才大于她的全部
施洗的手曾经揭开她的序幕,但施洗者
早已死于孤独之中,而嫉妒之心才是罕见之物
才能说明这一切和***出自己
我们知道,世界已经准备了你的到来
“你对着我的耳朵写作,你用耳朵阅读你自己”
把信笺放在海边,波浪会读懂她
把信笺放在沙丘上,草地将把她运走
“我们彼此相触。以什么,用翅膀”
我总是把躯体当成心灵,她那么空洞和抽象
又那么扭曲,像短命而幽深的陷阱
为千万灵魂所爱,又为千万灵魂所抛弃
而天色越来越暗,这一切已经无从表达
因为爱你,所以我不准备活在自己的唇上
人本身就是深渊,是一切的界限
如果你想诞生,你就降落下来吧
基督永远都不会阻止爱的崇高和卑下
你始终需要存在,并且停留在我的右肩之上
像一盏灯,“我们相互传递的只是征兆”
● 向日葵:致李轻松
像两副齿轮咬在一起,它发出折断的声音
它们不断被放大或涂黑,并且被磨亮
发出黄色的光。它们飞动的惯性
使我在黄昏前跟着转身,低着头
露出疲倦的暮色和眼神。秋天是一年
最大的败笔。秋天一泻千里
大地怀抱着所有人的破碎之心向冬天移动
而灾难并不在此时一同被取消
灾难和风声一样,要刮过所有
平庸的生活和人群,然后和郊外
空旷的田野一起,在最后的一丝暖阳下彻底消失
必须要伪装,才能砍下它的头
才能接近它的身旁。如果只有一株
而它正长在玉米地里,我需要登上
高高的山坡才能辨认出它远处的身影
然后向它靠近。但奇怪的是,它和玉米们
混淆在一起,突然隐身了,这使我十分惊恐
以为遇见了鬼魂。如果一片无声的旷野
都是它们开花的身影,天啊
我不知道我最终要向谁下手?
一群孩子和老人是我一千年前的旧邻居
他们生活得多么认真,像漫天飞舞的火焰
突然被一个疯子赶上山顶。被一片阳光
追向屋檐。被一个面红耳赤的画师
用烟斗点着了,烈火升上天空
大地在燃烧,蝴蝶的灰烬之中
只有一所黄泥屋还敞开着陶瓷的屋门
现在我开始相信,减少一只耳朵的意义
已经变得很单纯。它不再像一只
纯金的喇叭一样可以接受众多的噪音
一个人的听觉现在成了祭品
它不再属于父母、朋友和肉体
也不再属于自己,而和尘土中的幽灵站在一起
它们共同陶醉于疯狂世界里的黑暗之谜
我白天见到了在梦中欺骗我的人。我说:
你是我的仇敌!他莫名其妙地说:
你有病。我的对手都是这样找到的
像我面对大片的向日葵,突然浑身起火
而又兴高采烈一样。其实靠在一棵大树下
和靠着一株向日葵没有什么不同。一棵树
只能盖住一个人的身影,而一株
向日葵却可以使整个大地旋转起来
我知道,烈士被迫生活在火中。烈士
注定要浴火而行。烈士是肉体之中的纵火者
他需要像厨师一样,先使用刀斧
再使用火烛,然后自焚于烟熏火燎的人生之中
烟幕中奔跑的多数是盗贼,火光里
涅磐的才是英雄。烈士用花冠做酒盏为自己
祝寿,而酒盏中摇曳着花朵和油脂的影子
夜幕下,我听见向日葵在喊:谁来检验
我虚荣的一生!谁来抬起我的头颅
并且和我一起向大地上的沉默致敬
● 安详的早晨
一个安详的早晨多么干净。如果雾未散
而零星的几个人必须在公园里慢跑
鹿苑里的饲养员在沉睡。那些热恋的人
并不需要早起。而远行者尚未进入旅程
只有老态龙钟的人,方能站在此时的胡同口
鸽子突然在路面上冲起来,它们带着裸奔的人
和许多隐身的影子,一起向前飞
一个孩子发出惊叫,是因为他看见了什么?
一个母亲捂住了眼睛,是因为她什么
也不想看到?而这并不使我感到难堪和迷惑
我难为情的只是:一个扫地的工人正在当街
撒尿!而他对面的一座大厦,却突然变成了
一件闪亮的内裤,整个城市都罩在它的光环里
而我正站在它空荡荡的中部
● 无 题
四十岁,还不应该策杖,可以推一辆
老旧的木轮车,与宋代的颓废诗人一起
在黄昏的图画中漫步。两眼迷离
心中温暖,车轱辘咿咿呀呀响
过一座漫水吊桥,落日正停在垂柳之间
而苇塘是村边众鸟的花园,也是我
渐渐落败的后宫。在虚幻的桉树下
读书郎的戒斋期与心中的秘密对应
与痛苦的万物结成伙伴,平静的天空
蕴藏着神话的遗址,而我又能
看到什么呢?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
被遗忘在迷茫的人世间,他的眼睛
像打开的另一个时代:火车载着
苍老的春天向远处开去,那列生锈的火车
多么陈旧,像颠簸着一长串沉闷的骨骼
它经过我身边,使我浑身颤抖不安
但愿另一个世纪不再有阴暗。我在心里
对自己说:另一个世纪也许就是明天
如果一个孩子对明天将信将疑,一个孩子
肯定被欺骗过。童年并不代表鲜花
和成长,一个孩子在童年意外地
遇见了父亲的葬礼,一个孩子的心灵
就充满了黑暗;一个孩子如果在童年
再次遇见母亲的葬礼,一个孩子的心肠
将坚硬如铁,他直接就变成了世上的幽灵
他抱着衰弱而卑微的体质蹲下来
他的哭泣像夜游鸟,使你永远无法描述出
他完整的声音和脸庞。其实他更像一个
受苦的邮差,扛着整个世界的邮筒
在黑夜里无望地奔波,而你永远都不知道
他最终要去干什么
那个孩子是我吗?推着一辆老旧的
木轮车,在逆风的时光里行走
一双疲惫的翅膀,包着一副耗尽气力的身体
和沉默的憔悴之心
●一个叫育太和的公社消失了
竹简的废墟。风吹过古籍,使半个天下震动
风吹过乌拉岱川,把一个叫育太和的公社掀开了
时光的深渊没过头顶,那条贯穿了
大清永、八英庄、双峰山和五大股的神经在抽搐
在黑暗的夜里,麻醉、悔悟、狗声沸腾,流沙中的
甜菜地在翻滚,蜜蜂的家乡令神灵伫足
而闲置的锄头,像岩画中的骨笛
在爱情和仇恨丛生的大地上昏睡不醒
土豆花开如谣曲,如蓝格英英的梦
而依赖土豆生存的时代却是病态的
像泡在药水里的身体,心事晦暗,脸色发青
辽阔的阳光和每一个好日子都相仿,其实
它们从不重复。突起的乌云和鹰隼有关
崎岖的山路抱着狭窄的天空
在通往育太和公社的路上,走着一个
叫马俊的老地主,“佛说来就来,佛说去就去”
他拄着拐杖,打着灯笼,暗淡而弯曲
在喜峰口打鬼子的时候,他说:杀呀杀呀
令我血腥而荣耀;在泪水里低下头的时候
他说:唉,人啊。这让我的童年忧伤而迷茫
他是我的祖父,一个马氏家族里
最像爷们的男人,而这时我的祖母
却病倒在炕上,饥饿、担忧和灰灰菜的毒素
使她全身浮肿,生命透明;我的父亲
因此被学校辞退,这个最没有肚量的乡村才子
忧愤成疾,他占用了六年大好时光得了消渴病
其中三年他拖着衰弱的身子,在县城刷大墙
用毛体字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他日渐枯竭,牙齿松动,秋风骤起的时候
他死了,他已喊不出我的名字
但他必将与在秋风中走远的祖父重逢
而母亲领着我和妹妹快速改嫁了
她终于逃出了一个地主的家庭
她嫁给了四道川一个叫陈井瑞的贫农
这其实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
另一个火坑。命运被反复修改之后
顺流而下的时间都带着血醒。母亲和妹妹
病死于生活的中途。而在乌拉岱河的上游
我在哭泣中俯下身,我照见的镜子已经破碎
我纸上的青春已经漏洞百出
育太和公社的川口,其实是
缺少一座桥的,在多年后一次回家的路上
我这样想。这使它缺少了连接和哺乳
缺少了疼痛和徘徊的角度。而生活
并不因为缺少什么而停止。布谷鸟
依旧带来春天,乌鸦依旧带来预言和瘟疫
而我秘密坚守的初恋,也在成长的岁月里
露出端倪,而我暗恋的情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在远嫁他乡之时,她的嫁妆顺着河流漂浮
她的回眸高过窗口的流云。隔了这么多年
时光已经拖垮了我的内心,死去的亲人
在春天的山坡上相聚;而活着的兄弟
却很少往来,这是谁挖下的沟壑和距离?
我从电视新闻里看到:那里已经撤区并乡了
人民公社已经彻底解体。大片的土地都还给了森林
而人口在减少,债台在高筑,日子依旧贫穷
一个叫育太和的公社就这样消失了
它其实,是阻挡了我回家的路
它的消失使我记忆中的秋天空旷下来
使收获和存储的仓廪充满了忧伤和回忆
一片新鲜的泥土,可以安放落叶和骨殖么?
一世的风雨,是上帝留下的草药和盐粒么?
而蜜糖却始终悬挂在神明的安慰之中
任多少轮回也无法换取
一个叫育太和的公社消失了。我在
回忆她的时候,我的心在簌簌发抖
我身体中的岁月,被突然终结了
悲苦的泪水重新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