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25首》
——作者：陆陈蔚
《记得》
我记得樟树被移栽来
我看樟树已如一开始就在这里
我能知道什么
我知道樟树被人命名为樟树
暮色四合
几只麻雀飞进了樟树
它们说了一阵就歇
看不见它们
我为独自知道樟树里有麻雀而欣喜
透过樟树枝杈看见天上的月
《烈日》
父亲说
这几天我们这里在下雨很凉爽
他是说我的花浦村
我说我们这里这几天很热
我说的是襄阳
父亲说我也没有什么话说
你们都好就好彼此都要保重
我觉得是因为我前几天寄了一点钱
让我父亲更加无话
我的倔强的永生永世不想依靠人的父亲
您在越来越老了我都无法回到浙江去照看您
我若和你日夜在了一起您还会继续宠我连着看不惯
我的母亲没有等到我回到浙江
这个悲剧里您也有责任
是您安排的我这样的人生道路
当然怪我自己也没有好好走
这么急切的蝉
让人相信它最短命
高高的白杨树引人看天
天又不可久看
《远方》
鸟够多了
刚才眼角余光中急坠的黑物猜是麻雀
现在麻雀叫着飞上来
让我看它确是麻雀
鸽子是一群飞
收翅对面楼顶如一朵朵大花闭拢
远方只有花浦村需要惦记
需要惦记的人们在越来越少
死去了的只有亡母每天想起
看得够远了
大气清明时看见江对岸的岘山
《麻雀跳下路缘石》
晴是从樟树叶上晴起的
樟树叶金属样反光着亮绿
雨是樟树叶上最后干的
一颗雨珠正前生后世般慢地
坠落
雨一停麻雀就又出来
在人行道上蹦
心里想麻雀是只会蹦不会走的
想说麻雀你不要怕我
麻雀跳下路缘石
麻雀又跳回来
我又悔恨过一遍曾用气枪射中睡中麻雀的胸脯
这时我不只感到众生平等、平等地苦
我甚信麻雀就是我那世的父母
我以后还会变凶暴
雨前走过时樟树的阴森
乱云飞尽
人行道上积水
天来映入
《蝴蝶》
到汉江中央
江中央水那么清
流得那么急
蝴蝶到底也不渡江
随船回来
船回到岸边
岸边的水逆流
有浮沫杂质
岸边才显人类活动的痕迹
人类是必须的
脏是必须的
在汉江中央清急时
生起恐惧
这一刻是好的
靠岸安宁
心如第一次知道都靠水活着
《我看细雨跳跃窗棂》
我看窗外苍苍茫茫
细雨也能盖天覆地
我看岘山方向
看不见晴日里逶迤的岘山
我第一眼是看街上的行人
行人有的打伞
我确定是在下雨
我接着想到南方水灾
想到我的花浦村
我看细雨跳跃窗棂
知感恩是中年自救
感谢有个家
看窗外时如又自恋
正与整个苍茫相峙
《这时候的水声》
这时候的水声听出来是雨停了
再来楼下车过的溅水声
刚才如独自面对一场夜雨
全是因为有家
夜会自己明的
夜被越洗越黑
已不再想重过一遍人生
亲爱的人越过越少
恨也如是
至天明与普天同灿烂
《夕阳》
这就是我的地方
我一直把它当作异乡
甚至是由于道德感
我一直不能同化
这就是我的悲伤
在这里恋爱过
在这里看夕阳
夕阳有涂抹一切的黄
蝉声也已不急
蝉声令我都听见
众声嘈杂
麻雀又飞上楼顶
经过了我的窗
我喜欢大气清明时
河对岸的岘山拦我
这是我的故乡
《唱着》
一树蝉鸣
蝉在哪里
夜里不想蝉在哪里
夜里听见蟋蟀——
急喊着速死和
轻吟着速死
人在谁的眼里被悲悯
天空蔚蓝如深渊倒悬
知道得够多了：
蟋蟀也不是用嘴唱
死活听不出来不是在唱着
《这边的夕阳》
看夕阳落在不远的西方
那里
我永远去不了
我如果真的赶到那里
太阳是在那里升起
我只要自己真心降落就行了
我只要认识这边的夕阳
蝴蝶飞停酢浆草
刚好是黄蝴蝶刚好是黄花
落进樟树的麻雀
叫几声后就寂静
知道樟树里有麻雀了
《悲伤》
在街上走
很快热了
是春天了
每当春来有喜悦
任何欢乐都不纯粹了
真正想多就不能在春园东路
可是家乡回不去了
我在街上就无法停步
看见树发新芽
有一点会意
树严冬时假装死去
而年年春天时又勃发
我的希望或许正在逐步死心里
樟树一直在这里
远比人要长久的样子
我今相信了永恒
怎么能于人生更加消极
风也快是热风了
冷风记忆悄然凌乱
这么容易遗忘的人性怎么可以如此悲伤
《梦》
二十年后我梦见你
心中一阵惭愧
我从前那么骄傲
现在第一次觉得不配你
我只是学习成绩好
年轻时长得还不赖
其他一无是处
尤其脾气古怪
自毁前程
也一手毁了与你互相的好感
我如果这样告诉你
你或许叹息一声
我如果这样告诉我父亲
老父亲会不满？
我告诉我病故的母亲吧
她现在懂得前生后世
她知道我是多么自作孽了
最痛苦是因此没钱孝养到她
我高兴近来梦见她她终于在笑了
《残雪》
到了
这是我的树了
其他的雪都去了哪里
我觉得有这些还在樟树上的就够了
我看得见残雪
看不见樟树里有没有飞进麻雀
我以前路过暗下来了的樟树
想起树中的你们心里就明亮
我今天同样不喜欢为你们凄冷
我喜欢天
没事人一样又是月明星稀
《早春的树》
路已经都有名字
树有的不认识
都叫它们早春的树
常绿的不太愿意统一命名
我今在檀溪路上又想起你
你就住在附近
我对我自己更不在意
所以严冬恍若隔世
早春给我天真鼓劲
玉兰站在这里十几年
十几年一动不动
不动声色全身心
绽吐这些蓓蕾
《这星球地火岩石之上托举土壤》
七里河路上的行道树
树下矮草
麻雀啄出一条虫子
我惊异这点土里也有这么大的虫
虫子也无权怪到泥土
这星球地火岩石之上托举土壤
想及此觉得庄严了
太阳照着
更感到生死都是被安排
只可犹豫一阵
想为麻雀高兴
又要为虫子忧伤
混凝土怎裹挟得住
悬铃木说被砍也要长
蝴蝶说谁说我们飞得轻盈如没有重量
佛说的也不听
我
也要回到土里
然后又长出来
《让雪自己下就好》
雪花也不能停
一停上屋顶就消失
一停到地上也消失
一停在掌心惊奇
它飞这么远
还是花形状
让雪自己下就好
雪会停上屋顶
雪会覆满大地
雪会留下我一连串仿佛永不停止的脚印
《蟋蟀》
蟋蟀在叫
一只蟋蟀在叫
辽阔的秋天里
只有一只蟋蟀在叫
我其实体会不到秋天辽阔
以我一贯的小心眼
我高兴人生到此从来就没有辽阔过
人一逼仄
秋天也只有立锥之地
秋天快过去了
来想想秋天从何处开始的
我想永不结束
我不能体悟时空虚幻
我永被催迫
从前假装不爱钱
如今被钱报复
蟋蟀们纷纷已死
我还在着急活好
我感到残忍
我后天的、被教化成的慈悲心啊
我惊奇还没有一个像样的悲伤
真悲伤会带至一种甜蜜
《那么淡》
我从这里看一眼
看见月亮
这个时间就有了月亮
于广天流云之旁
月亮独自
那么淡
如一个心痛
所有有眼睛可看的都有福
所有有暇望一眼天空的都有福
天空似无用
天天在我们头上
我也能看住内心
感恩而温柔
我已重又这么美好光明
《鱼梁洲上的燕子》
燕子已经在鱼梁洲上
燕子飞得很低
让蝴蝶显得飞得过高
久不雨啊久不雨
我只是短暂为大旱忧伤
我看住还能忧伤的自己
那仿佛才是我
我要对记忆自主
不再总是突然想到
内心又一阵痛苦
燕子转瞬飞走
一如从未来过
它在我这里
永是鱼梁洲上的燕子
《枇杷树》
早晨雨停
太阳已经出来
只有一只鸟还在叫
觉得它单调了
总比我一醒来就问怎么办好听
人生越过越无奈
终于只怪自己
这一天本应麻木如昔
只因枇杷
你说经过我家院子
摘了几个枇杷真甜
一直想岔开
仿佛只是遗憾吃不到自己家的枇杷
一个小院子
一株探出半树的枇杷树
剩有我老父亲一人
《后陈营路》
离地半尺
如暗器
疾飞过脚边
怕燕子撞我
在后陈营路短暂站住
在后陈营路屏住呼吸
已活得不耐烦
还爱惜此身
转瞬燕子已无
回过神来
似从头活起
燕子低时
也只得走后陈营路
《旁边》
我站在旁边是好的
我站在两株银杏树之间
盛大的绿意
还在被细雨加深
美好易毁
所以多出一株银杏
我活不过这株
也活不过那株
我不妒忌
它们哪里也不去
我也不着急人生漫长
不只在旁边
我心中还有去年秋日银杏树们
这株也一身金黄
那株也一身金黄
《夏天》
这只狗被拴在樟树旁
不停地刨土
它也是热得烦
它还不能到处走走去干点坏事
它挖掉一层
下面的土还是湿的
那么还不算太热
最热的是人心还是狗舌头还是铁链子
满街只有它喊热
满街有谁听它的
我知道了在楼上时听见的超越尘嚣之上的狂吠正是它
最不动声色的只有樟树
它们不烦、我们也不烦它们
狗面容狰狞任人拴住
狗不是要挖樟树在瓷砖四围的小坑里的根：
我对它在这一点上有信任
这只麻雀我已认不出是不是刚才从楼头飞下的一只
《鱼梁洲》
我很久没有与白杨树这么近
这么近听见叶片的沙沙声
白杨树的声音像雨
我和白杨树之间的初雪刚刚融化
二十年了白杨树已经参天
我终于感觉在老了
握不住的沙
有少量回忆轻触可喜
被拦起来了的汉水阔了
被淹没
沙看似自己从岸上走入江底
《梦》
夜里则有蟋蟀
听久了发现蟋蟀只有一只
这只蟋蟀就近在窗下
夜里每家都分蟋蟀一只
短命生灵情欲炽然
人又能好多少
夜漫长
夏日漫长
中年使人生也漫长
拒绝乖戾
听蟋蟀唱完
也有犬声、人声、汽车声
听蟋蟀声最古老
总是听不出蟋蟀只是在摩擦翅膀不是在唱
总是听不完蟋蟀唱
梦里只回去二十余年前
梦到生胃癌死的老师
梦到毕业后各分东西的你
仍旧青春
才知道别离也那么重要
永远只会梦到别离时的样子了
《岘山》
直到觉出上一刻很静
我一直是在静里
我如梦中醒来
抬头看见岘山
岘山在江的对岸
岘山是我的范围
又回复到众声喧哗
大气依然清明
鸽子飞来飞去
还剩鸽子无声
虽是盛夏烈日
心中会有雪线
《水杉》
是在207国道旁
伙牌镇的农田里
水杉站在水里很久了
它们的主干下部肿大变形
让我厌恶
以后很多年
我都为这厌恶感感到羞耻
而且强要自己对肿大的水杉由厌恶变成敬意
而且每次让我随即想起你
倪建林
你六岁即死于癌症
死前三天
我们遇见
你失血透明了的耳朵
你礼貌地对我一笑
我竟厌恶地瞪你一眼
我奇怪其他种种恶我想起来都没有这桩使我疼痛
二十余载
病了的时候从不同病相怜
好好的才会真的在对肿大的水杉由厌恶变成敬意
作者简介：陆陈蔚，男，1969年出生，1987年入解放军外国语学院，1991年毕业，2005年退役，浙江上虞人，现居湖北襄阳，诗、散文诗、随笔等见于网络、各类报刊及若干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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